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文泰來把余魚同拉開後,兩人一齊躍到大殿左首。余魚同叫道:「四哥,你——」文泰來道:「你受傷了麼?」余魚同道:「沒有。」文泰來道:「好,咱們哥倆今日打個痛快。」余魚同還想說話,宋天保和覃天丞兩個各挺兵刃,撲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他們身法,就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來嫉惡如仇,這幾個月來又遭到生平未有的屈辱,這時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宋覃兩人背後。兩人兵刃尚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後領已被文泰來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洞」向文泰來後心點來。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一個圈子,口中大喝一聲,猶如晴空打了一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

  文泰來毫不停手,把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躍開避過。言伯乾究竟師徒關心,接住了覃天丞,這只是指顧之事,彭三春事起倉卒,一時糊塗,手足無措,既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舉臂一格,只聽喀喇一聲,臂骨早斷。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的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雙腿,向文泰來胸口踢來。文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敵人左腳,左手推下,右手上舉,把彭三春倒提了起來。這時顧金標和言伯乾雙雙來救。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上,焉得不碎?奔雷手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那知頭蓋撞破之後,右腳方才踢出。

  奔雷手大展神威,霎間連斃三敵,他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攻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剛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後一步,順手舉起佛前桌上的一隻大石香爐,向顧金標猛擲過來。這隻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再加上一擲之勢,顧金標那裏敢接,一斜身避了開去。香爐外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顧金標躍開時,香爐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只聽見砰篷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四處亂飛。

  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余魚同搶起一個鼓槌,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了一兩處。顧金標挺叉上前,正要加入戰團,那知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原來他觀看形勢,心想雖然已斃三人,但仍然敵眾我寡,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須出其不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沖兩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一掌打向哈合台後心。

  哈合台一矮身,讓開文泰來一掌,反手就勾敵人手腕。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咦」了一聲,左掌橫過面門,斜擊對方項頸。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來抓敵人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又不同武林中所傳的三十六路大擒拿法或是鷹爪功,頗有點奇怪,原來哈合台武功的根基是蒙古摔跤,再加上通臂拳化揉合而成。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來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驚,已被文泰來砰的一聲一掌擊在背上。文泰來見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原來哈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舊依照蒙古人的習慣,身上穿著牛皮背心。

  文泰來這一掌如中鐵革,以為他有特殊功夫,而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他突然往地下一坐,雙臂來抓文泰來腰部。文泰來右掌一翻,「雷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頭,已抓住文泰來右腕,一抬手,把文泰來甩了起來,這是他摔跤的救命招術。當年成吉思汗率領蒙古大軍西征,橫掃歐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征服大小數十國,殲滅歐洲聯軍數十萬。歐洲軍隊一聽見蒙古人到來,無不望風披靡,這固然主要是由於蒙古軍隊組織的嚴密,戰士騎射技能的高強,但摔跤之術也有極大的人關係。這種本領世代相傳,哈合台深得其中精奧,他一把將文泰來甩起,正要把他擲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軟。這時余魚同見文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把他直摜了出去。余魚同急叫:「四哥,那是朋友!」

  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過來相救已經不及。文泰來聽余魚同一叫,倏然如箭一般撲了上去,去勢比哈合台撞去的勁道更快,在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抓住哈合台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拉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裏逃生,怔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顧金標突然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來雙雙撲上來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邊。

  那邊韓文沖突叫:「小心後面!」叫聲未畢,文泰來已覺腦後風生,回身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敵人。言伯乾雙手鐵環叮噹一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要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手奪環。兩人俱都懷有深仇大怨,這次不見死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佛像缺了一肩,俯首低眉,望著座前這兩人險惡的拚鬥。

  余魚同靠在佛像旁邊,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沖四人則站在門口,面向殿裏。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都是頭蓋破裂,面目血肉模糊。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在一旁隔山觀虎鬥,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使得呼呼風響。他是言家拳的掌門人,拳法上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尤其下了數十年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餘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旁觀眾人只聽他每一掌出去都是猛喝一聲,或聲先喝而掌隨至,或拳先發而聲後出,或聲拳同作,或有聲無拳,把喝聲和掌法拳法搓揉在一起,聲音竟也成為克敵制勝的手段。文泰來身法愈來愈快,喝聲愈來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原來這路拳法是文泰來的絕招,叫做「霹靂掌」,掌風喝聲中,隱隱有風雷之勢。言伯乾心想再打下去自己絕非敵手,雙環交叉,退後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鬆,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環本來在右,這時用力向兩旁豁開,眼見文泰來的一條前臂要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身手迅速已極,將計就計,一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乾知道他掌力驚人,這一招如被按上,不死也傷,只得回過左環擋在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鋼環,腳下用勁,繞到敵人身後。言伯乾剛獃得一獃,右環也已被抓住。文泰來用力一扳,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雙臂當時就要折斷,只得雙手一鬆,一對鐵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言伯乾擲來。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他眼見自己兵刃回來,然而看鐵環擲過來的勢頭,只要伸手一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一縱,只見噹噹兩聲大響,雙環都嵌入了佛殿上那口巨鐘之內。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動作儼如殭屍。這是言家拳法中的一路拳法,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催眠術而成。只見他雙目如電,懾人心魄的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觸,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心中一震,急忙避開,展開霹靂掌,和他這江湖上罕見的「殭屍拳」惡鬥,又拆了十餘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只見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忽然流下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動了。

  眾人雖然見多識廣,但見言伯乾這樣陰森可怖,都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迫。余魚同道:「禍福無門,唯人自招,你去罷!」言伯乾雙目直視,一動不動,韓文沖道:「言大哥,咱們走罷!」見他不動,拉他一把,那知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上,早已冰冷,氣絕多時了。原來他前腦後背連接被文泰來用「霹靂掌」擊中兩掌,就此震死。

  韓文沖嘆了一口氣,向文泰來一拱手道:「這位是紅花會當家奔雷手文四爺罷?」文泰來點了點頭。韓文沖道:「兄弟是韓文沖。」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莊來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北高峰鬥張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在一起,所以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韓文沖指著滕一雷等三人介紹了,大家互相點了點頭,都不說話。韓文沖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在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來冷冷的,知道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說道:「我們就此告辭。」一拱手轉身就走。就中顧金標對余魚同曾有沸羹潑面之恨,但見他已經剃度做了和尚,同時見文泰來如此聲威,也很是膽寒,知道討不了好,關東三魔轉身走出殿去。

  文泰來見顧金標轉一轉身,背後腰裏插著余魚同那枝金笛,走上一步,叫道:「顧老哥,你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罷。」顧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事,自己來取。」顧金標武功頗非泛泛,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對老大滕一雷稍有忌憚外,任何人都沒放在眼裏,對余魚同的沸羹之辱,可說恨得牙癢癢地,他一抖虎叉,準備迎敵。文泰來縱上兩步,夾手就來奪他的虎叉。兩人正要廝拚,余魚同突然躍出,奔在兩人中間,說道:「四哥,小弟已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罷。」文泰來見他這麼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閃在一旁,顧金標也把虎叉收起,躍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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