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余魚同吃過麵後,又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只見紅日滿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想是寺中和尚正在唸經。他站起身來,想下崗去找李沅芷,忽然瞧見桌上一個包裹,那是玉如意臨死時所贈的,心中一動:「不知那是甚麼卷軸。」打開來看時,第一件是一卷法書,寫的是歐陽修的一闋詞,第二卷卻十分名貴,是米芾所書的李義山的兩首詩,余魚同一看到「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那兩句,心一酸,就捲起不看了。把第三卷打開,吃了一驚,原來那是一卷長卷,「宋八高僧故寶」的圖卷,上面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心想這是稀世之珍,怎麼會落入這風塵女子的手中?打開來一路看去,畫的是八位得道高僧出家的經過,題詞中說,有一位高僧是因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而大徹大悟的。余魚同不即看下去,掩卷一想,那是一句甚麼曲詞,能有這樣大的力量,他再展卷一看,只見題詞中寫著七個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句話猶如當頭捧喝,耳中嗡嗡作響,不覺登時獃住了。

  他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這七個字,一時忽然悟了,一時又神智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寺裏的知客僧來看了他幾次,以為他病了,勸他早些安睡。余魚同睡在床上,聽見寺外風聲如嘯、松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直到中夜,仍舊難以入睡,二十三年來往事,一幕一幕的湧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險,那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苦惱萬分。自己一生愁苦,幾時有過一刻歡愉,回想駱冰對待自己,又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而真能「便休」,真能如此割捨,那已是有無上智慧定力之人了。他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忽見桌上有一部經書,那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的「四十二章經」。

  他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余魚同看到這裏,耳中只覺「嗡」的一聲,一時神智不覺,過了良久,才醒了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那不過是一個皮囊中包了一堆污血污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他再不多想,衝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那老僧勸之再三,余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第二日早晨只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嚴。

  余魚同在寶相寺中禮佛誦經,過了幾天清靜日子。這天跪在佛前做早課,默唸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突然清涼明淨,一塵不染。忽然背後一人用江湖黑話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裏又沒子窯躲,能扯到那裏去呢?」余魚同一驚,心想:「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個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咱們也要找到他。」余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都已站在他的身後。

  余魚同一動不動,聽見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哈合台主張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一定要先找余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主持,有沒有一個醜臉秀才到寺裏來過。主持一獃,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果然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袍。

  言伯乾臉容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主持說:「那秀才相公早已不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余魚同站起身來,敲著木魚,慢慢走進內堂去。

  言伯乾起了疑心,嘴向宋天保一呶。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說。」余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左手要抓余魚同後心。余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在宋天保臉上一拂。宋天保臉部被蒙,疾忙後退,只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余魚同用木魚槌戳了一記,痛得蹲下地來。余魚同唸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敲著木魚,走向後院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然而不見宋天保出來,忙撇下主持,搶到後堂,見宋天保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三春喝道:「你坐在這裏幹甚麼?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話,滿頭大汗,手向後面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面追去,除了廚下有一個火工廚子之外,不見一個人影。言伯乾把宋天保拉起來,看他脅下傷處,只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是那和尚傷你的麼?」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保張口結舌,說不出來,原來他竟沒見到那和尚一面。

  這時滕一雷已把主持抓了進來,動手之際,見他手腳軟弱無力,知到他不會武藝,喝問:「剛才那和尚是那裏來的?」主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不知來歷。滕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半天問不出結果,只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主持居然很有骨氣,毫不畏懼。

  滕一雷一使眼色,大家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裏有點古怪,咱們晚上來探。」眾人離開寶相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時辰,毫無動靜。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到寺裏和主持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天明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中所見到的黑影,就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一批人。

  且說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只見他滿臉傷疤,醜陋異常,竟是十四弟金笛秀才余魚同,心想:「他怎麼躲在此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叫他,縮在一旁觀看動靜。余魚同拜過佛後,繞到佛像後面,再不出來。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大殿門被人推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只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後來在涼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見,怒火上衝,暗道:「菩薩有靈,教他今日撞在我手裏!」

  滕一雷等奔進大殿,他們明明見殿中人影一閃,這時卻只有佛燈明亮,空無一人,滕一雷東張西望,忽然伸手把放在地上的一口巨鐘提了起來。

  文泰來見了,暗暗稱奇,瞧這口巨鐘起碼有四百多斤,他竟一手提了起來。滕一雷見鐘下無人,又把巨鐘放下。顧金標心中焦躁,對著佛像罵道:「你這臭菩薩,愁眉苦臉的幹麼?」舉起獵虎叉在佛像身上打了一下,只聽見「空」的一聲。滕一雷和言伯乾同時縱上一步,說道:「這菩薩裏面有些古怪。」滕一雷躍上佛前供桌,雙手舉起獨足銅人,一記「橫掃千軍」,把那佛像的左肩打了下來。

  這一招聲勢猛惡,佛像的木屑、泥沙、金漆瀰漫殿中,隨著煙霧亂飛之際,余魚同突從佛像左肩的缺口中跳了出來,雙足在供桌上一點,已站在地下。滕一雷等吃了一驚,八個人四面圍攏,各舉兵刃,防他抵禦。那知余魚同跪在佛像面前,對敵人毫不理會,雙手合十,喃喃禱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外道邪魔,使我佛法身受毀,請我佛慈悲。」眾人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伸手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麼鬼,走罷!」

  這時寺中主持和僧眾都已聞聲起來,見這一干人俱都兇神惡煞般手執亮晃晃的兵器,躲在殿後不敢出來。余魚同並不抵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面,拉開殿門。

  大門開處,只見一個人默不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都退後了一步,只見這個人身穿著灰布衫褲,腰中紮了一條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還不知道文泰來已被人救了出來,喝道:「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文泰來右手一掌已向他手腕打來,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伯乾根本沒時間想到招架退縮,只順乎本性的手一鬆,但手腕已被文泰來的中指與無名指拂中,還未感到疼痛,余魚同已被他扯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這才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痛。

  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法快得出奇,不免心驚。滕一雷想言伯乾是一派的掌門,那裏想到一招之間便被人把已落入掌中的敵人奪去,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不及上前救援,他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自己這面有八個人,有五個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己方人多,所以搶在門口攔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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