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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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沖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詳細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的仇人,他對余魚同很存好感,忙約韓文沖趕去解救。韓文沖本來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只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會和余魚同為難,否則如果傷了余魚同,將來紅花尋起仇來,他焉能置身局外。韓文沖一想不錯。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逃了出來。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彭三春等人。 且說余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去追李沅芷去了,她一個青年女子,如何抵擋,心中十分擔憂,一路尋找,毫無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敢尋將入去,挨到晚上,天色昏黑,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夜中翻來覆去那裏能睡得著,他暗暗責罵自己無情,李沅芷兩次救他性命,然而這晚思來想去,仍舊盡是想著駱冰的聲音笑臉,遠遠聽得「的篤、的篤、噹噹」的打更聲,原來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在輕彈琵琶。余魚同愛好音律,忙坐起細聽,只聽那琵琶被彈的人輕攏慢撚,聲調蕩人心魄,彈了一會,一個女人聲音唱起歌來,聽她唱道: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憂,不重不輕證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 歌聲柔媚異常,余魚同心想:「這種荒僻的野店之中,那裏來的如此歌喉?」忽然隔房一個男人大咳了一陣,有氣沒力的說道:「你別哭,我要你笑,你再唱呀——我挨不了今晚了,我要多聽——多聽你唱幾首曲兒。」余魚同聽他說的是江南口音,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是重病垂危的樣子。那女子哽咽了一下,撥動了幾下琵琶,卻唱不下去了,那病人道:「我死之後,你仍舊回杭州去——求求九爺——教他——教他收留你。」那女子不答,忽然撥動琵琶唱了起來。這次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只聽見她最後幾句唱道:「——款款深盟,無限思量,語笑盈盈。」這幾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余魚同心坎中,聽到「語笑盈盈」四字,不由得癡了。這時那女子強抑哭聲,顯得其悲更甚。 余魚同心想:「這一定是一對走江湖的夫婦流落在此,丈夫患了重病,妻子給他唱首解憂。」一摸身邊有幾隻元寶,點亮蠟燭一看,都是金子,原來是李沅芷留下的。余魚同心道:「我送他們兩隻元寶,如能把他疾病治好,夫婦兩人就好回歸故鄉——唉,我能救人,可是誰能救我呢?」他走到隔房門口,輕輕敲門。裏面靜了下來,那女子道:「對不住,吵了您老人家,我不唱了。」余魚同道:「請你開門,我有話對你說。」那女子聽他語氣溫和,遲疑一下,把門開了。 余魚同走進房內,只見一個青年男子睡在炕上,雙頰深陷,兩目無光,病勢極重。那女子身材嬌小,臉色也憔悴異常,雙目哭得紅腫,見余魚同是秀才打扮,施了一禮。余魚同把兩隻金元寶放在桌上道:「這點錢送給這位治病,你快去請醫生。」那女子吃了一驚,望著余魚同說不出話來。余魚同道:「治好病後,你們馬上就回故鄉去罷,不要在外面混了。我去啦。」手一舉,轉身欲出。那女子忙道:「相公慢走。」 余魚同停了步,那女子道:「請問相公高姓大名。」余魚同一笑道:「這一點點錢,何足掛齒。聽你們口音,也是江南人,為甚麼流落到了中州?」那女子向炕上病人望了一眼,見他情況更危,哭道:「我本來不敢說,不過他既然不成了,我也不能活。說出來也好讓人知道官府的狠毒。」 余魚同道:「你們也受了官府的欺侮?」那女子道:「他姓焦。我們是杭州人,兩人是表兄妹,從小父母就給我們對了親。去年衙門裏把他抓了去,說要去打甚麼回子,我們家裏窮,沒銀子來贖,只好眼睜睜的讓他去了——」說到這裏,眼淚不斷流下來,過了一會又道:「我沒法子,要吃飯,只好低三下四的給人唱曲陪酒,人家給我起個名頭叫甚麼玉如意。」原來紅花會群雄在西湖上和乾隆相會,叫玉如意唱曲,余魚同並不在場,後來他受了傷到天目山休養,選花、誘敵等情節是更加不知了,所以這時聽了她這番話,只是痛恨皇帝窮兵黷武,荼毒百姓而已。 玉如意又道:「後來遇到一位姓陸的公子,幫他做了一件事,他賞了我一千兩銀子。」余魚同道:「嗯,他手面很闊氣。」玉如意道:「我那時想,他不回來,我要這許多銀子幹麼呀?所以我帶了銀子,想到軍中去求求將軍,把他贖回來。人家說,一個孤身女子帶了這許多錢,路上莫遇到盜賊,那知盜賊沒有遇上,卻遇上了官府的公差。不但把我的銀兩搶得乾乾淨淨,還說要把我送縣官做小老婆——」 余魚同拍案大叫:「甚麼地方的公差?快說。」玉如意道:「唉,那也不必說了,到處的都是一樣。我夜裏偷偷逃出來,一路賣唱到了這裏。也真巧,他在回部餓得實在受不了,也逃了出來,聽見我唱歌的聲音,這才團圓。他被折磨得這樣——」余魚同道:「嗯,真是可憐。」他轉頭問炕上的男子:「兆惠的大軍缺糧缺得很厲害罷?」 那男子已聽不見余魚同的問話,指著玉如意,顫巍巍的說:「我——我要去了——妹子——你好好過日子——再唱一個曲——兒——」玉如意含淚說:「好,我唱。」她撥動琵琶,但那裏唱得成聲,絃索聲中,只見那男子頭一側,斷了氣了。玉如意把琵琶一放,並不哭泣,從炕下掏出一個包裹來,交給余魚同道:「這裏面的東西,據說很值錢,我也不懂,相公是讀書人,請你收下罷。」余魚同愕然接住,玉如意忽然一頭向炕角上撞去,余魚同一拉,那裏來得及,一個嬌小玲瓏的青年女子,已撞得腦漿迸裂而死。 余魚同感嘆良久,打開包裹,見是三卷書畫,不多看,重又包好,匆匆寫了一封書信,留下那兩隻金元寶,命客店老闆代為收殮,於是越窗而出。 余魚同一路仍去找尋李沅芷,玉如意剛才所唱的:「無限思量,語笑盈盈。」八個字,儘在他耳邊縈繞不去。他想起玉如意好好一個如花女子,轉眼之間便歸於黃土,駱冰、李沅芷等人,現下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艷非常,然而百年之後,豈不同是化為烏有?現在自己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數十年想來,真是可笑之至了。想到這裏,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面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於是過去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朦朦朧朧的睡了。 睡夢中只聽見鐺鐺的鐘聲,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搜去,不覺啞然失笑。這時天已黎明,鐘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余魚同睡了半夜,精神恢復,心想:「暮鼓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那是山崗上一所寺觀中發出來的。他依著山道上崗,見那寺觀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他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一尊佛像,垂手低眉,似乎憐世人無限愁苦,余魚同心中一驚,再看四壁的壁畫,畫的是佛祖前生捨身救鴿餵鷹的故事,一時愛恨嗔慾,百感交集,大叫一聲,闖入後院。一個老和尚迎了出來,打個問訊道:「居士光降小寺,可有事麼?」 余魚同怔了一怔道:「在下到處遊山玩水,見寶剎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麼?」那老僧道:「小寺本為眾人之物,居士要住,請進來罷。」於是命知客僧迎接余魚同到一間客房裏,不一會,知客僧捧了一碗素麵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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