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見有輕輕的鐵銼銼物之聲。顧金標火摺一晃,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然是他朋友來救人。余魚同一見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不理會,更用力銼。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又快又準,只見寒光一閃,劍鋒已及面門。

  滕一雷武功高強,身體雖胖,動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忙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一震,虎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向覃天丞一劍,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緊!」他們這樣一交手,滿獄牢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頓時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十分鎮定,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裏抵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身上的鐵銼,不一刻已把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鍊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把他抬出牢房。衙役軍士湧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用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丞斷後,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那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等在那裏,見眾人躍出,刀槍並舉,圍了上來。顧金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敵,雖砍傷了幾個,但眾軍士後面有長官督戰,不敢後退。混戰中牆角邊突然一條黑影飛出,直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也不知中了甚麼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見師弟受傷,大吃一驚,剛獃得一獃,那黑影已拉了余魚同就走。

  宋天保大叫:「師父,那人逃啦!」言伯乾一分神,險險被兩名軍士長槍刺中,他右環舉頂一架,噹的一聲把長槍震開,欺近身去,那軍士肋骨登時被鐵環打折,口中鮮血直噴出來。另一名軍士嚇得逃開。言伯乾緩過手回身看時,那人早已把余魚同救走。余魚同並不急逃,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一些記號。言伯乾撲了過去,斜刺裏突然一劍刺來。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法奇快,早已變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搶到了馬,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直向言伯乾迎面衝來。言伯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的人的手,一提將那人提上馬背,兩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向余魚同馬後趕去。他們腳頭甚快,奔出數里,已把捕快們拋在後面。衙門中的公差知道厲害,不敢窮追,眼見追不上,就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登時分出高下,滕一雷遙遙在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遠被拋在後面,彭三春等是更加落後了。滕一雷不愧是關東六魔之首,他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但功夫竟沒擱下,反而愈練愈精,輕功術施展開來,真是快如奔馬。山路馳馬不便,馬上又騎了兩人,而且那馬並非良馬,所以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余魚同知到敵人追來,盡揀岔路行走,滕一雷毫不放鬆。黑暗中那馬突然踏入道上一個小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同拋下馬來。

  余魚同一個觔斗,輕輕落在地下。馬上那人一提韁繩,那馬哀嘶一聲,竟沒站起來,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一見滕一雷追近,飛身下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忽見前面有一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嘆了一口氣道:「李師妹,這次又是你來救我。」原來那黑衣人就是一路跟來的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之間不見了余魚同,她十分機伶聰明,心想他必定是改走水路,於是沿著黃河上溯尋訪,正值軍官封船,民船都在孟津以下受阻,所以一尋到了孟津,她仍舊穿了男裝,在茶館酒樓中一打聽,到處都在談論醜臉秀才綁架孫大善人不遂的事,於是半夜裏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被她綁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心中大慰,雖然危機迫在眉睫,但精神大振,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己在洞口守禦。余魚同的金笛被擒時給顧金標抽去了,手中沒了兵器,坐在地上,望著李沅芷俏生生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這時一陣寒風吹來,李沅芷身體微微一顫,想是怕冷。余魚同輕輕脫下身上長袍,給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表示一點憐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感到溫暖異常。

  李沅芷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魚同見她高興得忘了形,竟沒見到暗器襲到,疾忙伸右手向她身上一推,左手接住竹箭。這時李沅芷身子朝向裏面,危急之間余魚同隨手一推,黑暗中竟推在她的胸前,李沅芷輕輕的叫了一聲「啊喲」,面紅過耳,只覺全身發燙。余魚同道:「留神暗器!」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住,只聽見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時幾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拿起竹箭尾,用打甩手箭手法,一箭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原來彭三春胯上中箭。

  外面滕一雷等發現了敵蹤,可是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各種暗器紛紛向洞裏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身體相偎,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小叉,在敵人過份迫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然情勢危急,反而覺得這是生平未有之佳境,山洞中又冷又髒,洞外強敵環攻,然而對於她,將軍府中的繡樓香閨也沒這裏溫馨。

  余魚同眉頭深鎖,想用計離開這個險地,但實在無法可施,知道李沅芷詭計多端,於是說道:「喂,咱們怎樣逃出去啊?」李沅芷笑道:「逃甚麼?他們反正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麼辦?」李沅芷聽他語氣十分焦急,笑道:「好,我想辦法——喂,暗器來啦!」余魚同身子向後一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他腳邊地上。顧金標恨死了余魚同,連續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來。

  李沅芷見他來勢兇惡,手一揚,三枚芙蓉金針發出。這暗器極為細小,又是在黑暗之中,顧金標幸而武功極高,而李沅芷發針手法又未臻化境,所以顧金標陡然發現金針射到門面,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有一針刺進頭髮,刺傷了一點頭皮。顧金標只覺頭頂刺痛,突然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忙跳了開去,拔下金針,亮火摺一看,見針尖之血並非黑色,知道無毒,這才放心。滕一雷把金針接過來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上釘的不就是這種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

  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用金針刺瞎雙目後,屍首過了幾年才被人在山谷中發現,那時面目早已腐爛,只從他兵器和衣飾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幾枚金針牢牢的釘在頭骨之上,原來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後來雖然大部分拔回,但深入肉裏的幾枚卻未起出。關東五魔說起這件事,無不引為深仇大恨,那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刺傷顧金標的也並不是這位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再竄到洞口來。

  李沅芷一面禦敵,一面笑道:「你幹麼避開我啊?難道你瞧見我就討厭麼?」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幹麼現在說這種話?咱們脫了險之後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說道:「那時候你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很是淒楚,心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砰的一聲,一個火把擲在洞口,余魚同獃了一獃,火光中只見李沅芷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燻咱們。」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敵人暗器紛紛擲入,只得退回。不出李沅芷所料,言伯乾和宋天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昇起,順風湧進山洞來,把余李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待,說道:「你守住洞口。」把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的身後。余魚同聽到背後衣衫抖動之聲,不知她在幹甚麼,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魚同心中突突亂跳,原來煙霧中見李沅芷解去身上的衣服。這時他雙目被濃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寶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的身上,說道:「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他穿了,又把寶劍交給了他。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一拉沒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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