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後,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現在你要胡來,那可不行。」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話,絕不輕易改變,雖然這樣辦自己不很贊成,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之間不能爭辯,免得被人笑話,當下站在旁邊不作一聲。言伯乾知道用武不能取勝,氣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天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就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被點了的穴道,心頭很不服氣,暗暗跟在後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找了一家酒樓吃飯。這家酒樓建築精雅,樓頭寫了四個大字:「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要余魚同同席吃飯。剛喝了幾杯酒,只聽見樓梯上一陣腳步響,湧上來七八名衙門裏的捕快,和一個衣飾異常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許多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大概他是當地有面子的縉紳。

  過了一會,又上來四個人,哈合台一見倏然變色,原來是言伯乾師徒跟著來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只有飲酒。滕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的是給老三他們報仇,你怎麼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台道:「我怎麼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亂作賤。要是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

  顧金標道:「這裏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他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呶:「又不死心,一路跟著,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過他們,氣忿忿的站起來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原來哈合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走,我先給你幾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慘禍已逼在眉睫,靈機一轉,忽然心生一計。這時酒保送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上來,顧金標喝了一口,叫道:「老大,這羹很鮮,快來喝罷。」余魚同伸出羹匙,也去搯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面倒在顧金標臉上。

  顧金標正在嘗魚羹美味,那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定神,一掀起桌子,碗筷菜餚,全倒向顧金標身上。顧金標眼睛睜不開,那能避讓,頭臉上又受了好幾處傷。那邊滕一雷和言伯乾等瞧見,忙縱過來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張桌子,阻住他們來路。他心中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一定又會被他們追及,唯一辦法是找一個地方躲避,以待外援,而最穩妥的躲避之處卻是官家的監獄。

  這時酒樓上眾人大亂,有些膽小的客人紛紛向樓下奔逃,捕快抽出鐵尺上來干涉,余魚同忽地縱到那個孫老爺面前,啪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一個巴掌。那孫老爺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上。余魚同扯住他鬍子,提了起來,一把扭住。捕快們大驚,齊奔上來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把鷹爪孫趕開。」捕快一聽,原來是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幾名捕快抽出兵刀鐵鏈,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

  這幾名捕快那裏在滕一雷的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衙役一爭鬥,官兵馬上就到,那就後患很多。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一腳踢倒一名持刀向他砍來的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人,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那裏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用三節棍打倒了一名捕快,其餘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噹噹噹的銅鑼響起,大概大隊援兵就要到了。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走!」師徒四人衝下樓去,捕快們那裏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余魚同一人。

  言伯乾等逃出孟津,找了一個荒僻地方休息,彭三春大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的孟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四人蒙起了臉,向孟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後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勉強,也不去點破他。四人將近監獄,忽見前面人影一晃,一個人在前面掠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四人正要越牆而進,忽然身後有人低呼:「是言兄麼?」言伯乾轉過身來,只見滕一雷和顧金標跟在身後。滕一雷道:「咱們齊心來幹,那更好啦。」

  顧金標道:「咱們不能讓他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先教他多受點兒罪。」他臉上被燙起了許多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骨。滕一雷道:「我們哥倆對付鷹爪,言兄你們搶人?」言伯乾道:「好!」六人翻牆入內。

  且說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板,再也問不出甚麼了,只知道那秀才後來捕快們鎖下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反而放了心,因為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能處決,於是他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原來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莊、當舖不計其數,平時逼糧催租,也不知作了多少孽,到老了才拿錢出來沽名釣譽,得了個孫大善人的名頭,其實在鄉下,大家都叫他孫剝皮。他一見上官毅山同一位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意,如果龍門幫要錢,他就捨財消災。那知上官毅山寒暄了幾句之後,口風轉到了那天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剝皮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已這麼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麼人,要是江湖上朋友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絕不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知為甚麼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剝皮道:「我實在不知,看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於是把當時情形說了一遍,並且道:「兄弟外面雖然有點名頭,但這幾年收成不好,開銷又大,前吃後空,已虧空了不少,江湖上只道兄弟手邊有點錢,其實那裏是這麼一回事呢。」

  陳家洛聽他報窮嘆苦,知道他會錯了意,是怕他們敲詐,暗忖:「余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這中間一定另有隱情。孟津幾名捕快,怎麼又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又有能人?」於是對上官毅山道:「那麼請孫老爺引咱們去監獄去探探這位秀才相公。」孫剝皮忙道:「這個秀才當天就給人劫了獄,難道你們不知道麼?」陳家洛一聽,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山一使眼色,告辭出來,只見孫宅前前後後有許多公差捕快假扮了平民保護,看來劫獄之事不假。

  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裏,派人到衙門打聽,果然那名江洋大盜當晚就被人劫出,還傷了好幾名牢頭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緒。大家用過晚飯,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瞧!」眾人一看,喜形於色,上官毅山和周綺兩人卻莫名其妙。徐天宏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現在向西逃避。」章進道:「甚麼仇人?一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道:「這個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他何必這樣懼怕,或許還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追索,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看他畫得潦草異常,一定情勢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顯然余魚同是逃進了山裏。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余魚同畫的記號愈來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幾個彎,章進忽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來。文泰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們兩人在江湖上最久,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在樹叢中發見了幾枝竹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洞。山洞又小又淺,僅可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等落了一大堆,可以想見余魚同那天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大家十分擔憂,不知余魚同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是武林中常用的,瞧不出使用者的身分,用小鋼叉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物。看暗器的情況,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個人。

  原來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進入,想找一個獄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險跌了一跤,俯身看時,見是一個人被反背綁在地上,忙提他起來,火摺一晃,見是個穿號衣的獄卒,口中被人塞了甚麼東西,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叉住他喉嚨,左手把他口中東西挖出來,那知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來的秀才關在哪裏,快說!你一叫就叉死你。」那獄卒嚇得不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伯乾也不綁他,手下一用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快去,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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