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只聽見又有另一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聲中,夾著幾名官兵的狂笑,想來小孩已被他們殺死。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邊,聽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閒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要是他們與紅花會是一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不等聽完他的話,腳下一使勁,已縱到鄰船後艄。滕一雷三人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

  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早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後躍過船去,各帶兵刃,站在自己船舷上觀看。余魚同見後梢上沒人,在船舷上縮身回艙內張去,只見裏面紅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人正要施行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懷中死命摟住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幾個男子的屍首,幾隻衣箱打開著,艙板上散亂了衣物銀兩。看這情形,顯然是清兵借運糧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這行徑簡直比惡盜更是狠毒十倍。

  余魚同怒火上衝,正要跳進去,忽聽得背後哈合台道:「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往地上一摔,擲得腦漿迸裂。那女人一怔,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把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捨命救人,求你保佑。」他生性精細,那支金笛竟不抽出,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左腳一踢,右手一指,已把按住那女子的兩名清兵點了穴,他氣憤異常,下手毫不容情,清兵出其不意,正在錯愕,余魚同在手揪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余魚同隨手把他手中的刀奪了過來,向左又一刀,又把一名清兵右腳砍斷。其餘幾名清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勇猛異常,使刀雖不熟手,但這幾名清兵哪裏是他敵手,只鬥數合,又把兩名清兵砍翻,把一名清兵踢死,餘下兩名兵士抱頭向船頭逃去,只聽撲通、撲通兩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魚同拉起地上的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嚇得說不出話,這時鄰船的兵士聽見格鬥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服佩服。」走到後梢,提起竹篙,把船撐往黃河岸邊。余魚同見四下都是清兵船隻,知道無法從水路脫逃,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了一個女子上來。

  這時清兵船上有人大聲喝問。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屍雜物,紛紛落水。余魚同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儘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眼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問那女人道:「你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裏?」那女人驚魂甫定,跪在地上不住向余魚同叩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現在你已脫險,躲在這裏不要動,等明天兵船開了你再出去。」他提高噪音,向後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剛跨出三步,只聽見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四爺,且請留步。」

  余魚同退後一步,前面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後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訝異。

  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後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兩人之間鑽了過去。彭三春右膝一彎,「噹噹」一聲,三節棍出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節棍餘勢甚大,將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一送,一條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撲,等三節棍在頂心穿過,仍舊並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弟宋天保、覃天丞隨後趕到。

  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笛,噹噹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一旁觀看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麼好漢?」彭三春一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疾忙回奪,兩人都未脫手。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然脫手,彎過來向哈合台左肩打到,這是三節棍的救命變招,叫做「金龍擺頭」。哈合台猝不及防,只覺黑暗中棍端砸來,忙向右一避,棍端已掃中他的肩頭,熱辣辣的很是疼痛。哈合台大怒,這時兩人身體接近,他鬆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原來哈合台擅於蒙古人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

  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

  顧金標轉頭怒道:「你說甚麼?」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幹麼要幫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道:「他是紅花會的?」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一支金笛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十分危迫,不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啷啷一抖,左環向余魚同身後砸了過去。余魚同金笛回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余魚同要害處打來。滕一雷從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聽見噹的一聲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感到手臂一陣發麻,對滕一雷的膂力暗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他轉頭問余魚同道:「閣下是紅花會的麼?」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魚同回身持笛一吹,嗖的一聲,一支短箭釘在宋天保面頰之上,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後追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

  余魚同越逃越遠,聽見滕一雷和言伯乾對答了幾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找尋。余魚同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糧船上最為太平,天明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的慘叫,夾著幾個清兵的怒罵聲,原來他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被清兵找著了。余魚同這逃命要緊,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越慘厲,觸動義俠心腸,悄悄探頭出去一望,只見一個清兵一手拖著一個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一面哭叫,一面被清兵在地上橫拖倒曳。余魚同不能再行躊躇,把金笛對準清兵後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那清兵狂叫一聲,登時斃命。

  余魚同一箭吹出,隨即捷如飛鳥般向岸奔去。那知道這一箭終於洩露了他的蹤跡,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裏挺獵虎叉前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雲劍術,想把顧金鏢點倒逃命,豈料數招過後,發覺對方身手迅捷異常,竟是個勁敵。顧金標一面打,一面口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進為退,和身向前撲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的要穴。顧金標虎叉橫胸。余魚同雙指尚未收回,身子已退了開去,但他剛脫開顧金鏢的纏鬥,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

  滕一雷叫道:「快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戰中一腳把覃天丞踹倒。滕一雷手持銅人,呼的一聲向余魚同當頭砸了下來。

  余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那裏敢接,縱身向彭三春那面一躍。滕一雷傢伙雖然笨重,仗著力大,使用時卻十分靈便,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裏揮擊過來。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揮過,隨即猱身直進,欺到滕一雷懷裏,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到。滕一雷銅人豎起,想把金笛震飛。余魚同忽地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來時順勢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撞去,言伯乾斜刺裏抄手挽住,罵道:「要送死麼?」滕一雷同時讚了一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把余魚同逃路截住。

  哈合台一直在旁觀戰,這時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當地,他敬仰他救援婦孺,古道熱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這時余魚同力敵數人,早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完全不成章法,滕顧兩人剛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在金笛中間向上一砸,「噹」的一聲,金笛脫手,順勢又是一環向余魚同太陽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後一拉,避開這環,同時使用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的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站定,說道:「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絕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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