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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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魚同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很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用錢十分豪爽,既然是他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我們深夜騷擾,實在冒昧得很。」余魚同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喜愛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于名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說來汗顏無地。」那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落第之後,禍不單行,家中又遭回祿,祝融肆虐,非但房屋片瓦無存,而且顏面也毀得見不得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肅去投奔一位親戚,唉,時也命也,生不逢辰,夫復何言?」他這番話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心。」 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著那鬍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拱手作揖,連說:「久仰,久仰。」那姓滕的見他酸氣衝天,肚裏暗笑。余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是江湖好漢,也可結交一番,將來可以多一臂助,於是說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麼危險?」 余魚同搖頭晃腦的說道:「道路不寧,強梁遍地,險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拉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說甚麼?」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一聽此言,都哈哈大笑。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吹一曲行麼?」余魚同怕金笛揭露了他的行藏,只是推辭,那姓哈的道:「那麼我來吹。」從衣底下摸出一隻鑲銀的羊角,站起身來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不禁暗暗激賞,把曲調在心中默記。 三人喝完酒後,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如承不棄,就在舟中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騷擾了。」余魚同仍舊睡在後艙,那三人也不脫衣,就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神竊聽他們談話。 只聽那姓顧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滕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咱們能到洛陽麼?」姓滕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顧的道:「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我們白跑一趟。」 姓哈的道:「要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找韓文沖了。當下仍舊打鼾,更加用心傾聽。只聽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但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人物。這裏不比關東,老四你可別胡來。」 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的好漢聽了那個不懼,那個不怕?那知老三和老五老六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人害死,這個仇要是不報,咱們也不想活啦。」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東六魔到了,三魔焦文期被陸師叔打死,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死於維人之手,怎麼這筆帳都寫在咱們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一個著名馬賊,四魔哈合台是蒙古牧人出身,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忽然在陝西遇害,這事隔了數年之後方才發覺。他們得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捎的信,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從遼東南下要找紅花會報仇。到北京忽然又聽說閻氏兄弟被害。三人又驚又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問個清楚,那知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天色將明才睡,剛朦朧了一會,只聽見人聲嘈雜,吆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余魚同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牆而來。當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征西大將軍糧運」七個大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等大船過去,後面跟著數十艘小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余魚同那艘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對舟子就是一個耳光,命他跟在各船後面。余魚同十分乖覺,知道這種官兵欺壓良民已慣,根本無法和他們理論,也就順其自然。那蒙古人哈合台十分憤怒,想出去和官兵拚鬥,被滕一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後艙來,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緩一點,喝問滕一雷等三人是幹甚麼的。滕一雷道:「我們上洛陽去探親。」一名清兵喝道:「你們都到前艙去,把後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向,上前一步就想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麼啦?」哈合台忍住怒氣,和余魚同等都到前艙。余魚同笑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 那幾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裏接過幾個人來,只聽見一個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乾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意?」那個言老爺從後艄跨進來,瞧了一眼,說道:「就是這裏罷!」大剌剌的坐了下來。余魚同只向那個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就突突亂跳。原來所謂言老爺,就是曾到鐵膽莊去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是湖南辰言家拳的掌門人。自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隻眼睛後,直到現在才養好傷,帶了一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立功效力。 那些船到了孟津,就不再航了。滕一雷等心急,要上陸步行,清兵卻不許一人上岸,說這是軍糧,如讓老百姓在船上隨便上下,要是有甚麼疏虞,大家砍頭還抵不過罪來呢。滕一雷等三人暗暗商量,等天黑下來再偷上岸去。 言伯乾雖然只有一目,但眼光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身形,十分起疑,又見他臉上遮了一塊布,懷疑更盛,假意走到前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幾句,忽然身體一側,似乎立腳不住而要跌倒的模樣,右手在空中亂抓,一抓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拉了下來。就在這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倒跌向自己身上,學武的人每個都有自衛本能,伸左掌在胸一立,向言伯乾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被他捺到,這一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望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望,見他滿臉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道:「船晃了一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余魚同。余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我生成這副怪相,見不得人,沒嚇壞你罷?」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再有絲毫懷疑,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進來坐罷。」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了言伯乾的姓名,聽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於是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岳陽人。雙方談了一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十分投契。這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他孤身一人,的確是兇險異常,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了精神,一個人在前艙吟哦從前他考取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麼「先王之道」,甚麼「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越讀聲音越響,似乎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伯乾聽了他的讀書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幾句,余魚同只是掉文,把那些人聽得又是膩煩又是不懂,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起來。 言伯乾探問滕一雷到關內有甚麼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友,後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認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怕對方和紅花會有甚麼瓜葛,這一來互有了顧忌,你防我,我防你,談話反而沒有以前暢快了。 晚飯過後,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回到前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之中,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內衣,挨到二更時分,只聽見哈合台道:「大哥,咱們走罷。」滕一雷道:「好,輕聲,莫吵醒了那秀才。」三人輕輕站起,忽聽後梢有人走動,一個人打了個呵欠,接著聽見河中水響,原來他是到後梢解手。滕一雷等又縮了回來,不敢就走。又過了一會,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骨悚然。接著是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救命!」余魚同一聽,知道這一定是鄰船官兵在幹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眼見就是殺身之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聽,那知女人叫得很慘了:「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咱們罷!」又聽見一個孩子哭叫:「媽媽,媽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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