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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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回部的維人們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臨別時曾說過一句話:「那人是怎麼樣的人,你可以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幾次想問陸菲青,總覺太著痕跡,一直隱忍不言,這晚陸菲青自己來和他談起,他才輕描淡寫、漠不關心的問了幾句,其實心中卻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他們結識的。起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後來我出來說明我和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她們意氣相投,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撚鬚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不是味兒。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早已知道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沒顯出來,但言語之間,不免稍露冷淡。陸菲青以為他是惱怒李沅芷無禮闖莊,紅花會這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扣住這樣一個後生小子,失了面子,心中很是歉然,那知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了幾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余十四爺來看你啦!」 門簾一掀,一名莊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這裏,不覺一愕,坐在椅上,莊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不要多走動。」余魚同道:「總舵主,剛才有一個人躲在我房裏,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但你雖然不問,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麼信不過的。」 余魚同道:「這人完全是衝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夥絕無關係。因為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如此,你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後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休息罷。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不再提及,於是告辭回房,陸菲青也即作別。 次日早晨,群雄和周仲英夫婦、徐天宏、周綺道了喜,乘馬坐轎,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來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數十年來未到南方,現在已是垂暮之年,此生恐怕未必再來,所以要到福建莆田少林寺走一趟,探望一下舊日同學藝的師兄弟。陳家洛道:「少林寺是武術界的泰山北斗,周老前輩去聯絡一下是再好不過,將來咱們舉事的時候,要是少林寺肯出一臂之力,那真是天下百姓之福了。」於是周仲英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在做了媳婦,不可再鬧小性子,到處惹禍。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一歪。 周大奶奶道:「好好的他怎會欺侮你?」昨晚新婚之夜李沅芷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了一個地方,也不知道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幾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衝撞於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等將來我再責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道一定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雙手抱拳一拱,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余魚同、徐天宏、周綺、心硯一行一共八人,向北經孝豐、安吉、漂陽,到了金陵。渡過長江後,文泰來傷勢已經痊癒,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天氣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這天來到開封,又去拜訪汴梁大俠梅良鳴。飲酒接風,不必細表,臨行時梅良鳴每人贈了一襲皮裘,各人珍重而別。余魚同這時病體已經痊可,身體強壯,便也棄車乘馬。 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文泰來的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衝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個鎮甸,叫飯店殺雞做飯,先行準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一壺茶,拿著手巾抹去臉上塵沙,忽然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似乎有人探頭張望,見到他而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但不予理會,反而背轉了身喝茶。過了大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洗面之後,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向他邊看,立刻縮回。徐天宏低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江湖兄弟,一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打咱們的主意呢。」陳家洛向心硯道:「你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咱們就接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向東店房走去。 心硯走到門口,高聲吟道:「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的記號。江湖上各幫會都互通聲氣,患難相助,雖然不是紅花會會友,但只要知道記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麼幾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楚,把一個紙團遞過來,說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正要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個人說是交給你的。」余魚同接過打開一看,只見紙上寫著七個細字:「不辭萬里苦隨君。」筆致娟秀,卻沒上下款。余魚同知道是李沅芷,誰知她一路竟跟了自己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陳家洛看了,參詳不透,望著余魚同等他解釋。余魚同道:「這人向我糾纏不清,現在一定是在前路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齊。」 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裏,你何必怕他?他本事再好,咱們也鬥他一鬥。」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見這個人。」章進道:「那麼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就是了。這是甚麼人?這樣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便回答。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然要坐船,那也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麼勞頓。心硯,你跟著服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覺得坐船很是氣悶,雖然陳家洛的命令不敢違抗,但不免有點怏怏不樂。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傷勢已經痊癒,不必叫心硯隨伴。於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 陳家洛等把余魚同送上船後,眼見那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麼鬼。」駱冰道:「十四弟這次燒壞了臉之後,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娘在一起,後來又不知怎樣的忽然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祟祟的,多半和娘兒們的事有關,否則為甚麼怕人家找麻煩?」文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幾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這天將到孟津,天色已黑,因為前面水勢不平,舟子不敢再航,只得在荒野中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去的儘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 余魚同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洩出來,聲調愈吹愈是激越,正在全神灌注之時,忽聽背後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他吃了一驚,收笛猛然回頭,只見月光下三個人影向河岸走來,那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正在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請勿見怪。」余魚同見他說得客氣,忙站起來說道:「荒野之中,小弟胡亂吹奏,有污清聽。」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文謅謅的,似乎是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來小酌一番如何?」那人道:「最好,最好!」那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落在船上。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看這三人身手,武功不弱,不知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不知,雙手緊緊握住船邊,以乎恐怕船側而落下水去。只見當頭一人驅幹魁偉,穿了一件繭綢面子的棉袍,似乎是一個大鄉紳。第二人滿腮濃鬚,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慓悍異常。這三人身上都揹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道自己的金笛惹眼,在他們上船之前早就收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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