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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二十四回 霍霍青霜萬里行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情形有點特異,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於第一個忍耐不住,說道:「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裏,那究竟是甚麼人?十四弟幹麼要庇護他?」群雄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說余魚同近來行動是很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怎麼躲在李可秀將軍署裏,混了這麼許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秀的事。

  談了一會,章進叫道:「咱們大夥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但既然是異姓骨肉,生死之交,他幹麼要瞞咱們?」群雄轟然稱是。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麼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眼睛著望陳家洛,瞧他是甚麼主張。

  陳家洛道:「今天闖進宅子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裏,那是大家都瞧見的了。咱們義結金蘭,講究的是義氣兩字。十四弟和大家一起出生入死,這次又拚了性命相救四哥,咱們對他絕無半點疑心,他既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反而傷害於他。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餘的事不必查究,不要傷了咱們的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

  陳家洛道:「將來他要是肯說,自然自己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強好勝,或者有甚麼風流韻事,總是免不了的,只要他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賬。大家請安睡罷。明天要上路呢。」陳家洛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確是比我高得多。」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夫婦還在這裏幹麼呀?」眾人都大笑起來。

  且說余魚同待群雄一走,忽地坐起,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聲完全消失,亮火摺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幹麼?」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將軍的女兒、陸菲青的女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手背。

  余魚同嘆了一口氣,柔聲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那裏會不知道?只是你是將軍的千金小姐,我是江湖上亡命之徒,我那裏敢害了你的終身?」李沅芷哭道:「你這麼忽然一走就算了麼?」余魚同道:「我也知道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我心已如槁木死灰——你,你還是回去罷。」

  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和我爹爹作對,那我並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她沉吟了一下又道:「像你這樣文武雙全,幹麼不好好做事,圖一個功名富貴?偏偏要在江湖上廝混,這多麼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道:「你是官家小姐,我本來配你不上,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救貧救苦,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那裏肯做滿清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志,我當然不來勉強你。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應聽你,以後我絕不再去幫爹爹,我想師父也會說好。」她最後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一點,大概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不好,那我就不做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我也跟著你們。」她這幾句話用了極大力氣才說出來,說到最後,又羞又急,哭了出來。

  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如果不是得你救援,千山萬水的把我送到杭州你府下調養,我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我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我只好來生圖報了。」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有了又美貌又賢慧的心上人?所以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

  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並不在駱冰之下,然而他既情有獨鍾,對李沅芷自是冷冰冰的不假辭色。李沅芷自從在塞外野店中見余魚同吹笛卻敵之後,柔情款款,都縈繞在這位金笛秀才身上,加之事有湊巧,在黃河渡口夜戰中兩人又相遇在一起。她一路殷勤照護,其細心熨貼,竟和昔日那種調皮刁鑽大不相同。到了杭州之後,她父親對余魚同也是青眼有加,芳心更慰,豈知將軍署一戰,這個心上人竟隨紅花會群雄飄然引去。這一來李沅芷大失常態,整天騎了馬日夜在城裏城外亂闖,李可秀知道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騎馬散心。這天她在西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

  李沅芷曾和駱冰數次會面,知道她是紅花會中的重要人物,於是一路跟隨,直跟到了天目山來。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又心情愉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後面有人偷偷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紅花會群雄發現,但終於僥倖躲過。夜深中她想探尋余魚同的住處,剖白自己心事,竟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房來。心硯和章進等奉陳家洛之命在四下巡查,一交手,李沅芷左肩給常赫志打了一掌,痛心骨髓。

  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幾塊石子,直闖到後院來,在庭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幹甚麼?」李沅芷道:「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向右邊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幾聲「余師哥。」

  眾人在四下巡查時,余魚同早已醒來,手持金笛,斜倚在床邊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拔去門閂,李沅芷衝了進去。余魚同心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十分不妥,於是亮火摺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查問過來。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於是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與李沅芷兩人屏息站著不動,後來聽見徐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你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只得讓她躲在被窩之中。這時聽她質問是否另有心上人,覺得應承也不是,不承也不是,很是為難。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一定是勝我十倍了,你帶我見見成不成?」余魚同被她纏得無法回答,忽地拉下臉上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樣一個醜八怪,你看看清楚罷!」李沅芷驀地裏見余魚同的臉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在燭光下顯得可怖異常,不由得嚇得倒退了一跳,低低的驚呼一聲。

  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一個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罷!」李沅芷驟然見到余魚同這副模樣,驚恐得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笑,說道:「我這副醜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你後悔今晚到這裏來了罷?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神態失常,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

  余魚同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但也已粗知大略,他知道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那是對不起紅花會全體朋友。」於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聲音,忙開房門,陳家洛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是來向你請罪來啦!」陳家洛驚道:「甚麼?十四弟有甚麼事?」陸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道:「不知道。」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以致縱得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累得各位不安,我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她已經走了,日後我一定找到她,向各位叩頭賠罪。現在我先行謝過。」說著站起來作了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的武功得自老前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道:「她少不更事,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後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弟。」陳家洛道:「令徒的輕功劍術都已到了上乘境界,只是稍久火候而已。」陸菲青忙道:「那裏,那裏。」他只道陳家洛指她今晚闖莊而言,那知他們兩人曾在西湖上深夜交過手。陳家洛閒閒的道:「令徒曾到過塞外回部罷?」陸菲青道:「她從小在西北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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