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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乾隆聽她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珅道:「你去叫這姊兒過來。」和珅答應了,正要過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珅道:「是,奴才知道。」等遊船划近玉如意花舫,和珅跨了過去。過了半晌,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老爺。』」乾隆接來在燈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

  乾隆笑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乾隆貴為皇帝,後宮妃嬪有時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冷淡,愈是若即若離,他愈是要得之而後快,這一半也是人之天性,一半是他做慣皇帝,事事能隨心所欲,今天玉如意忽然對他搭起架子來,反而覺得十分新鮮,於是對白振道:「叫舟子快划,追上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大家幫著用船板划水,漸漸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站在船頭,此時滿湖燈火漸滅,簫管聲息,前面花舫中卻隱隱傳出檀板輕敲、笑語隱隱之聲,兩船漸近,忽然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搶上一步,伸手接住,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忙遞給皇帝。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包著兩枚小小的金橘。那汗巾又滑又香,乾隆拿在手裏,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先靠近了岸,火光中只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停在岸旁的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微微一笑,放下了車帷。馬車旁本來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了。和珅大叫:「喂,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車。」但深夜湖邊那裏去找車?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不一刻已越過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大概是把坐車乘客趕出,強奪來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御車,眾侍衛和內侍都跟在後面。

  前面馬車緩緩行走,乾隆座車緊跟在後面。白振見車子漸漸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猜想今日皇上一定要在這妓女家中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多調人手,趕來保護。

  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了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個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只聽見「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見乾隆站在那裏,忙過去請了一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您老人家的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進門。褚圓搶在前面,提防刺客。

  乾隆見進門是一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原來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得正盛,濃香浮動,中人欲醉,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緻。女僕上來擺下菜餚。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醉雞、皮蛋、肉鬆等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叫和珅出房。

  女僕篩了兩杯酒,那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儘,笑道:「你先唱個曲兒罷,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撚,彈了起來,一開口「并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少年遊」。

  乾隆聽得大悅,原來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夜,悄悄說道:「外面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別去啦。」那知給躲在隔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最有才情之人,乾隆聽她唱這闋詞,知她含義,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乾隆在房裏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面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杭州將軍李可秀統率著旗營兵丁都趕到了,把一條巷子四周團團圍住,李可秀手下的副將、參將已把巷子中每一家人家搜了一遍,就只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十幾名侍衛,不斷在玉如意的堂子屋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李可秀和白振這才放了心,心想刺客再有天大本事,也休想攻得進來。自古以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但要算乾隆這次嫖得最為威風了。

  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色發白,始終平安無事。到太陽上升,和珅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裏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那對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那知從卯時等到辰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乾隆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房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麼?」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珅暗暗吃驚,轉過來推推房門,裏面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了聲音連叫兩聲:「老爺!」房裏無人答應。和珅急了,但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將軍說的是。」三人去找老鴇,那知妓院中的人一個不見,三人大急,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裏面仍舊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罷!」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已斷。

  和珅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那裏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暈了過去。白振忙去把眾侍衛叫進來,在妓院裏裏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細細看了,可是半點線索也沒有。大家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這樣嚴密,連一隻麻雀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的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去檢查各處牆壁,看有沒有複門機關,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甚麼可疑之處。不久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來了。眾人聚在妓院之中,束手無措。

  原來那天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我服侍老爺安息罷?」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只感到枕頭上被頭上都是幽幽甜香,頗涉遐思,正在迷迷糊糊間,忽然聽見床前微響,以為玉如意回來,喚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子,還不快來!」

  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只見那人滿臉麻皮,神情粗豪。乾隆還以為眼花,揉了一揉眼睛,那人已把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你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那人更不打話,摸出一塊手帕塞在乾隆嘴裏,拿床上被頭把他一捲,像鋪蓋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覺得自己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只聞到一股泥土潮濕之氣,走了很久,又覺得自己在向上昇起。乾隆大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進來的,所以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想到這點,只覺身體震動,車輪聲起,想是已被人放入馬車,不知他們要把自己帶到那裏去?

  車子走不久,震動加烈,想是已經出城,到了郊外,再行良久,車子停住,乾隆感到被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境,心中十分害怕,這樣高的地方是甚麼所在呢?

  他身不由主,如騰雲駕霧般上升,最後突然一頓,被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那知竟沒人前來理睬。他把裹在身上的被頭稍稍推開一些,側目向外觀看,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這時聽見遠處似有波濤之聲,他凝神靜聽,又聽見風捲萬松,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乾隆覺得自己所處的地方有點搖搖晃晃,不覺害怕起來,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動得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要性命你就別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一點兒也沒放鬆,乾隆嚇得不敢動彈。

  這樣挨了挨了良久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一間小室,但走得這麼高,難道這是在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他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見嘻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原來是監視他的人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吃得特別香甜。乾隆折騰了一夜,這時已感飢餓,麵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欲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麵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把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麵放在乾隆頭邊,離開他大約四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心中遲疑:「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他們既然不說,自己雖餓,也不便開口詢問。只聽見一人忽道:「這碗麵給你吃,裏面可沒有毒藥。」乾隆大喜,坐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連忙重又睡倒,縮進被裏。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時,已幫他把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麼能當著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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