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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那人罵道:「你怕有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麵,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不由得有點懼怕,說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雖然話中用了一個「請」字,但仍舊是說慣了那種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是無人見了不害怕的。

  乾隆出生以來那裏受過這種辱罵,登時氣往上衝,但隨即想到自己性命在別人掌握之中,帝皇的威嚴只好暫時收起,停了半晌,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

  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人都快死過去啦。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完全痊癒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癒,不知要等到那一天,不由得暗暗著急。只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歸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協成,他這話倒不是威嚇,可說是肺腑之言。乾隆無法搭腔,只好裝作沒聽見。

  只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人霸佔漢人江山,官吏土豪,欺壓小民。石雙英自小受地主虐待,受苦最深,罵起來句句怨毒,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面吃飯,一面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各種毒刑,甚麼竹籤、烙鐵、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儘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污吏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種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

  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各種慘毒掌故。甚麼黑窯崗的王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的鄭大胯子的師兄弟剪他的邊割他的靴子,和他的相好勾搭上了,他給師弟來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緻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乾隆整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早晨,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了。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面目英俊,不像昨天那批人兇神惡煞般的模樣,放了一點心,這時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罷。」乾隆心想:「像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於是說道:「那麼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飢。」趙半山道:「好罷!」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御膳,快開上酒席。」衛春華答應著出去。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

  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

  趙半山道:「咱們只有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如果不穿衣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只好從權穿起。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然而倒也另有一種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就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自身竟是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一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面一層,只見當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空位。眾人見乾隆下來,都站起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咱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十分投緣,所以請皇上到這塔上來盤桓數天,以便作長夜之談,那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所以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哼」了一聲,不置可否。無塵請乾隆上坐。乾隆也不謙讓,就在首位坐下了,只見席上有老有少,有的俊雅,有的醜陋,想來都是江南豪客。

  侍僕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請你不要怪罪。」一面說一面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僕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怎麼拿這種淡酒來?」舉杯把酒都潑在侍僕臉上。侍僕十分惶恐,說道:「這裏只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裏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種酒咱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那能喝?」

  徐天宏把酒壺接過來,替各人篩了酒,就只乾隆面前是一隻空杯,徐天宏不住向乾隆道歉。一會兒侍僕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端了上來,乾隆見是一盆清炒蝦仁,一盆糖醋排骨,一盆醋溜魚,一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忽然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個廚子走近兩步道:「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幹麼不叫皇上得寵的御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

  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佳,也不能說是粗菜。」說著伸筷要到盆裏去挾菜。陸菲青坐在乾隆旁邊,也伸出筷子去,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別吃壞了肚子。」用筷子在乾隆的筷子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一雙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

  群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心中都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裏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面紅過耳,啪的一聲,把一雙斷筷擲在桌上。大家只當不見,「請請」連聲,食起菜來。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你不知道麼?」廚子諾諾連聲的退了下去。

  乾隆知道他們故意作弄他,肚中飢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是又發作不得,菜餚一道一道的上來。他們在塔中設了爐灶,所以每道菜都是熱香四散。好容易等他們吃完酒席,侍僕送上龍井清茶來。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飢餓。蔣四根在一旁卻不住撫摸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

  乾隆是陰沉堅鷙之人,雖然氣惱,可是不形於色。趙半山道:「咱們已去趕辦御用筵席,請皇上稍待片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一定要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唧唧的響,說道:「皇上肚餓了罷?」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蔣四根道:「我也好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飢』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千千萬萬,可是當政的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多想到一點老百姓挨餓時是這樣受罪。」常赫志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甚麼希奇?」常伯志道:「咱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的樹皮草根。」

  談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半天。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果真有這種慘事?那麼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御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

  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這正是御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心中頗有點奇怪,難道他們真的把御廚給找來了?正懷疑時,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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