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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和珅道:「奴才本來也不知道,剛才問了杭州本地人,才知那是四個最出名的妓女。街上大家都在猜誰會中花國狀元呢?」乾隆笑道:「國家的狀元由我來點。這個花國狀元誰來點?難道還有一個花國皇帝不成?」和珅道:「往常是杭州名流名士們品定的,今年更加來得熱鬧,每個名妓坐一艘花舫,花舫上陳列她恩客報效的珍寶首飾,還有竹絲管絃,聽說要看誰的花舫最為華貴,再來評定名次呢。剛才過去一隊隊的絲竹,都是到西湖上去的。」

  乾隆被他說得大為心動,又問:「他們甚麼時候搞這玩意兒?」和珅道:「就快啦,天再黑一點,花舫上萬燈齊明,他們就來啦!皇上有興致,也去看看怎麼樣?」乾隆笑道:「就怕遭人物議。太后知道我去點甚麼花國狀元,怕要說話呢,哈哈!」和珅道:「皇上打扮成平常人一樣,瞧瞧熱鬧,沒人知道的。」乾隆道:「也好,你叫大家不要招搖,咱們悄悄的瞧瞧就回來。」

  和珅忙侍候乾隆換上一件湖縐長衫,穿上青紗馬褂,打扮得好似一個富商。他自己也穿了普通商人服色,帶了白振等幾名侍衛,往湖上而去。

  一行人來到湖上,早有侍衛駕了遊船迎接。此時湖上處處笙歌,點點宮燈,說不出的繁華景象、旖旎風光。只見水上有二十餘艘花舫,花舫上掛滿了紗帳紗燈。乾隆命船划近看時,見那些燈上都用針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張生驚艷,有的是麗娘遊園。更有些舫上用紗綢紮成花草蟲魚,中間點了油燈,設想之精,窮極巧思。乾隆不禁暗暗讚嘆,江南風流,果然非北地所能企及。花舫停在湖中不動,成百艘遊船卻穿梭來去,船上都載了尋芳豪客,指指點點,在品評各艘花舫上裝置的精粗優劣。乾隆問道:「怎麼他們只看船,不看人,難道狀元榜眼就由船的裝飾來定麼?」

  和珅道:「待奴才去問問看。」他正要出去查問,忽聽鑼鼓響處,各船絲竹齊息。一個個煙花流星射入空際,燦爛照耀,然後嗤的一聲,落在湖中。起先放的是一些「永慶昇平」、「國泰民安」、「天子萬年」等歌功頌德的吉祥煙火,乾隆看得大悅,接著來的就是「群芳爭艷」、「簇簇鶯花」等風流名目了。

  煙花放畢,絲竹又起,一個「喜遷鶯」的牌子吹畢,忽然各艘花舫不約而同的把窗帷拉起,每艘舫中都坐著一個靚裝姑娘。湖上各處齊聲喝起采來。

  幾名內侍拿出酒果菜餚,佈在席上,服侍乾隆飲酒賞花。遊船緩緩在湖面上滑去,在各艘花舫旁經過,這時正所謂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乾隆後宮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見過多少,但此時燈影水色、槳聲脂香,另有一番風光,不覺心為之醉。

  只見每艘花舫中間都放著一張桌子,桌上鋪著紅綢,不知做甚麼用。和珅去問舟子,才知過一會遊湖之人要各有賞賜,賞物就放在綢上,看那一個妓女的賞品最多最名貴,那麼誰就是狀元了。和珅轉告了乾隆。這時遊船已划到「錢塘四艷」的花舫旁,這四艘又與眾不同。第一艘紮成採蓮船模樣,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燈,紅蓮白藕,荷葉田田,舫中妓女名叫卞文黛。第二艘舫上紮了兩個亭子,一派豪華富貴氣象,亭上珠翠圍繞,寫著四個大字:「玉立亭亭」,原來舫中妓女名叫李雙亭。第三艘裝成一個廣寒宮,舫旁用紙紗紮起蟾蜍玉兔,桂華吳剛,舫中妓女吳春娟一身古裝,手執團扇,扮成了一個月裏嫦娥。乾隆看一艘,喝采一番。待遊船搖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見舫上全是真樹真花,淡雅天然,佈置得如一幅名家水墨山水一般。舫中那妓女全身白衣,隔水望去,飄飄有似出塵之姿,這時她背向乾隆,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廂記」中「酬簡」一折的曲文:「哼,怎不肯回過臉兒來?」

  那妓女聽得有人高吟,回過頭來,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蕩,原來那人就便是日前在湖上見過的玉如意。只聽見鶯聲嚦嚦,那邊採蓮船上的卞文黛唱起曲來。一曲既終,采聲四起,有不少人紛紛賞賜,元寶大大小小的堆在船中桌上。接著李雙亭彈了一套「春江花月夜」的琵琶。吳春娟吹簫,乾隆聽她吹的是一曲「乘龍佳客」,命和珅取十兩金子賞她。待眾人遊船圍著玉如意花舫時,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笛子聲中,唱了起來,唱道:

  「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疆,引遊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

  乾隆嘆道:「真是才子之筆,江南風物,盡入曲裏。」原來這是「桃花扇」中的「訪翠」,是康熙年間孔尚任所作,寫侯方域去訪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如意唱這曲時,不住用眼打量乾隆。乾隆心中大悅,知她唱這曲是自擬於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乾隆最愛賣弄才學,這次南來,處處吟詩題字,臣工們自然是把他捧上天去,但他總有點疑心臣下的奉承也未必出於至誠,現在玉如意把他一捧,頓時有風塵知己之感,馬上命和珅賞黃金五十兩。

  杭州素稱繁華,這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當地好事之徒都全力以赴。遠至蘇、松、太、常、嘉、湖各屬的閒人雅士,這天也都群集杭州,或賣弄風雅,或炫耀豪闊,所以一時之間,各妓花舫上采品堆積,尤以錢塘四艷為最多。時將子夜,選花會的會首開始檢點各艘采品,這有如金榜唱名一般,不但眾妓心頭焦急,所有遊客也都十分掛懷。乾隆對和珅低聲說了幾句話。和珅點頭答應,乘了一艘小船回撫署去,過了半晌,捧了一個包裹回來。

  這時采品檢點已畢,各船齊集在會首坐船四周,聽他公布結果。只聽見會首叫道:「現在采品以李雙亭李姑娘最多!」此言一出,各船轟動,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低咒罵。只聽見一人喊道:「慢來,我贈卞文黛姑娘黃金一百兩。」當場把金子捧了過去。又有一個豪客叫道:「我贈吳春娟姑娘翡翠鐲一雙,明珠十顆。」眾人在燈光下見那翡翠鐲精光碧綠,明珠又大又圓,價值又遠在黃金百兩之上,都倒吸一口涼氣,看來今年的狀元非吳春娟莫屬了。

  會首等了片刻,見無人再加,正要宣布吳春娟是本年狀元,忽然和珅叫道:「咱們老爺有一包東西贈給玉如意姑娘!」把那個包裹遞了過去。

  那會首四旬上下年紀,面目清秀,唇有微鬚,下人把那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捲書畫。那人側頭對左邊一位老者道:「樊榭先生,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麼精品?」叫下人把書畫展開。

  乾隆對和珅道:「你去問問,那會首船中的是些甚麼人?」和珅出去問了一會,回來稟道:「那會首是杭州著名的才子袁枚袁才子,另外的也都是江南名士。」乾隆笑道:「早就聽說袁枚愛胡鬧,果然是這樣。」

  這時第一捲捲軸已經展開,袁枚和眾人都吃了一驚,原來這是米芾所書的李義山兩首無題詩。那袁枚稱他為「樊榭先生」的名叫厲鶚,也是杭州人。厲鶚詩詞俱佳,詞名尤著,審音守律,辭藻絕勝,為當時詞壇祭酒,見是米芾法書,連叫:「這是無價之寶了。」詩人趙翼心急,忙去打開第二個捲軸來看,見是「宋人畫八高僧故實」的長捲,上面還蓋著「乾隆御覽之寶」的朱印。袁枚心知有異,忙問旁邊兩人道:「沈年兄、蔣大哥,你們瞧送這個包裹來的人是甚麼來頭?」

  他稱為「沈年兄」的沈德潛,別字歸愚,是乾隆年間的大詩人,與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進士。不過一個早達,一個晚遇,袁枚中進士時只有二十四歲,而沈德潛卻已六十多歲了,所以大家稱之為「江南老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別字心餘,是當時戲曲大家。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談談如何?」船上右邊坐著兩位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位是紀曉嵐,一位鄭板橋。紀曉嵐笑道:「咱們一過去,倒被旁人譏為不公。這兩捲書畫已是無價之寶,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了。」鄭板橋道:「第三捲是甚麼寶物,咱們先瞧瞧。」

  眾人把那捲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歐陽修的一闋「採桑子」:「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絃。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駿鸞,人在舟中便是仙。」然而沒有圖章,沒有落款,筆致甚為秀拔。鄭板橋道:「秀則秀矣,筆力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的御筆。」大家嚇了一跳,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布:「現在檢點采品已畢,狀元是玉如意,榜眼吳春娟,探花卞文黛。」湖上采聲四起。

  袁枚等見了這三捲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官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沒有甚麼特異,黑暗之中,船中的人隱隱約約看不清楚。大家害怕自己這種風流事蹟被御史揭發出來,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盛會,現在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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