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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駱冰見丈夫醒來,喜極而泣,叫道:「大哥,你救出來啦,出來啦!」文泰來向群雄微微點了點頭,又閉上了眼。想是疲勞過度,全身無力。群雄聽了醫生之言,知道文泰來已經無礙,這時大家都為余魚同擔心,不知他性命如何。章進道:「十四弟也真鬼精靈,怎麼被他混到將軍署去。」常赫志道:「上次指點地牢的途徑,也是他了,咱們哥兒不知道,還打了他一掌。」常伯志道:「他又把李可秀救出去,不知是甚麼意思?」大家紛紛談論,只有徐天宏心中琢磨到一點意思,只是不知詳情,也不便瞎猜。

  原來那天黃河渡口夜戰,李沅芷在亂軍中與大夥失散,倉皇中見到一輛大車,她跳上車去,趕了騾子就走。幾名清兵要來攔阻,都被她揮劍驅退。她不分東西南北的瞎闖,到天色明時,大軍已不見蹤影,才下車休息。揭開車帷一看,車中躺著一人,仔細看時,竟是曾在途中邂逅兩次的金笛秀才余魚同。只見他昏昏沉沉,像是身染重病,輕輕揭開被頭一角,見他身上縛了紮帶,才知道受傷不輕。

  李沅芷休息一陣,趕了騾子又走,無意中闖到文光鎮上。她是官家小姐,氣派一向大慣了的,揀了鎮上一所最大的宅第,就敲門投宿,這正是文光鎮上的惡霸、渾號糖裏砒霜的唐六的家裏。唐六見她路道有異,假意殷勤招待,後來發現她是女扮男裝,正想和醫生曹司朋陰謀算計,那知陰差陽錯,被俏李逵周綺在妓女白玫瑰家中一刀刺死。這時余魚同已經神智清楚,聽說糖裏砒霜被殺,只怕官府查案,牽連到自己身上,忙和李沅芷乘亂逃了出去。兩人到了開封,李沅芷去見知府,說是杭州將軍李可秀的兒子,途中遇盜失散。開封知府贈銀套車,兩人平平安安到了杭州。

  見了父親,李沅芷反說余魚同為了救她而禦盜受傷。李可秀感激萬分,把余魚同招在將軍署中,請杭州名醫治傷,後來見他人品俊雅,武藝高強,況且又救了女兒性命,只待他傷癒,就想把他招為女婿,那知這人竟是紅花會中響噹噹的腳色。

  幾個月來,李沅芷心中十分煩惱,她明知余魚同是父親對頭,可是自己一顆心中,已深深嵌上他的影子。夜深夢回,總想到余魚同在客店中談笑禦敵,吹曲揮笛的瀟灑神情。兩人長途跋涉,余魚同受傷,李沅芷不免處處細心照料,自己一副刁蠻古怪的脾氣,竟不忍在他身上發作。等到余魚同傷勢大愈,紅花會群雄連日前來攻打將軍署,那天余魚同把李可秀救出,李沅芷芳心竊喜,以為他已站在自己一邊,那知到頭來又去救文泰來,隨著紅花會人眾而去。

  余魚同全身都是燒起的水泡,坐臥不得,四名小頭目輪流扶著他站在船裏,因為只有腳底才沒燒傷。陸菲青道:「咱們做了這番大事,官府必定不肯干休,倒要想一個善後之策。」陳家洛道:「正是。四嫂,章十哥,你們兩位帶同八名頭目,送四哥和十四弟到天目山養傷。」駱冰和章進應了。周仲英道:「皇帝失了要犯,必定大舉追索,兩位護送似乎人手單薄些。」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他正想加派人手,徐天宏忽道:「咱們何不仿照趙三哥的師父王老前輩的辦法,讓清廷死了這條心。」無塵搖頭道:「趙三弟的師父那時年事已高,早已閉門封劍,裝假死不妨。但四弟卻正是有為之年,而且他性如烈火,將來必會把這事引為終身之恥。」

  原來趙半山的師父王朗齋是溫州太極門的著名拳師,壯年時和山西巨盜盛喬結了怨仇,盛喬言明十年之後報仇。在十年之中,他在虎爪拳上痛下苦功,屆時果然南下踐約。王朗齋此時已退出武林,爭名之心早已十分淡泊,加之聽說盛喬近來武功精進,自己年老力衰,未必是他敵手,於是假裝病故,在廳上設置靈堂,擺了棺材。盛喬到時見王朗齋已死,於是在他假靈位前大哭一場,痛惜十年苦功,當年受了他「野馬分鬃」一掌之仇竟未能報。他哭祭已畢,在棺材上用力抓下三下,五指抓痕深深嵌入棺材蓋中。趙半山是王朗齋的第二弟子,見盛喬如此怨毒,竟想辱及死人,動了真怒,和他三言兩語,動起手來,結果趙半山不是敵手,被他一抓扯下一大叢頭髮。

  趙半山深感恥辱,日夕精研太極拳,五年後結果仍舊用「野馬分鬃」把盛喬打倒。他因此成了溫州太極門的掌門弟子,那塊被盛喬抓過的棺材板,換下來由掌門弟子接管,警惕本門弟子學武後不可隨便與人結怨,須知學無止境,每一門每一派均有奇材異能之士,絕不能妄自尊大。這件公案武林中流傳很廣,老一輩練武的人可說沒有不知的。

  紅花會群雄大都附和無塵,覺得裝死雖然是瞞過清廷耳目的好辦法,但未免過於示弱,文泰來也一定不喜。這時文泰來睜眼叫道:「總舵主,你們別管我。老舵主傳有遺命,這事關係漢人光復大業,總舵主,你務必做到。現在皇帝是在杭州,容易找到。」

  這句話提醒了陳家洛,說道:「我直捷就去見皇帝,說他的祕密咱們紅花會中人人都知道了,出言點撥他幾句。這樣,乾隆就覺得紅花會人眾個個是禍胎,最好個個予以處死。那麼他對四哥就不會這麼全神貫注,欲得之而甘心了。」群雄鼓掌叫好。徐天宏道:「九弟,這幾天杭州城裏有甚麼廟會沒有?」衛春華道:「廟會是沒有,但今兒晚是一年一度的選花盛會。」徐天宏道:「選花?那是甚麼?」衛春華笑道:「選妓女啊,西湖上熱鬧得很。」徐天宏道:「咱們就把皇帝引到妓院裏,總舵主你也去胡調一下,俟機和皇帝見面。」

  周綺眉頭一皺道:「你越來越不成話啦,怎麼叫總舵主到妓院去胡調?」徐天宏笑道:「為了見皇帝,去一下也不妨。」陳家洛道:「就只怕他不上鉤。」眾人低頭沉思,各想計謀。無塵叫道:「咱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皇帝抓起來,叫他答應咱們的事,否則把他殺了,瞧他怎麼樣。」群雄相顧駭然,一時不敢接嘴。陳家洛叫道:「他抓咱們四哥,咱們抓他,有何不可?」無塵聽陳家洛贊同他的話,很是高興,對徐天宏道:「咱們大家到妓院去,怕甚麼?」說著望了周綺一眼,道:「連我這出家人也去。把皇帝抓到,那就高興啦。」群雄被他一說,都怦然心動,雖覺要逮住皇帝恐怕不易辦到,但個個心雄膽壯,平素所作所為,都是在和朝廷作對,明知這是大逆不道的大事,但心中那有懼怕,這時都望著徐天宏,瞧他有何妙計。

  徐天宏凝神半晌,說道:「我想這樣辦,各位瞧行不行?」於是把計策說了出來。陸菲青讚道:「妙計,妙計,果然不愧武諸葛。就算不成功,對咱們也沒害處。」周綺聽陸菲青讚她未過門的夫婿,微微一笑,芳心暗喜。陳家洛道:「好,就是這樣。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動手。四嫂,十哥,你們往西,等咱們事完之後,不論成敗,大夥再來和你們相聚。」章進見他們摩拳擦掌去捉拿皇帝,自己不能參與,不免感到可惜,但他與文泰來交情最好,既然是護送他,也就無話可說。群雄和駱冰等作別,分別潛回杭州佈置。

  且說乾隆見褚圓等御前侍衛氣急敗壞的趕回請罪,報知紅花會劫牢把文泰來救去,大吃一驚。但他為人陰鷙,喜怒不形於色,心想要犯既已失去,責罰貼身侍衛已無用處,反而溫言道:「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們。」褚圓等本以為這一次一定要受重罰,那知皇上如此體諒臣下,不由得感激涕零。不久李可秀也來了,乾隆下旨革職留任,將來以功贖罪。李可秀喜出望外,不住叩頭謝恩。乾隆一揮手道:「你多出點力,把紅花會給連根鏟了,就賞你到這裏來當差。」這時他們是在浙江撫署內,皇帝這句話是應允他將來升任浙江巡撫的意思了,李可秀心中突突亂跳,又再叩頭。

  李可秀退出之後,乾隆想起文泰來脫逃,自己隱事不知是否會被洩露,聽文泰來語氣,這件機密大事他好像不知,但瞧他神色,心中似乎還有許多話沒說出來。他說有兩件重要證物落在外邊,看樣子多半不假,但那是甚麼證物呢?自己是漢人,那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事萬一洩露出去,那如何是好?

  乾隆在室中踱來踱去,一時彷徨無計,心頭十分煩躁,自忖以天子之尊,居然鬥不過這些草莽群盜,臉面何存?而且隱私落在對方手中,難道終身受他們挾制不成?越想越怒,舉起案頭的一個青瓷大花瓶,猛力往地上一擲,乒乓一聲,碎成了數十片。眾侍衛與內侍太監在室外聽得分明,知道皇上動了真怒,但不奉傳呼,誰都不敢入內,大家戰戰兢兢的站著,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有幾名御前侍衛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惟恐皇上忽然又要怪罪。古語說:「伴君如伴虎」,那真是一點也不錯的。

  在萬分肅靜之中,忽然街上悠悠揚揚的傳來一片絲竹之聲,由遠而近,經過撫署門口,又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又是一隊絲竹樂隊過去。乾隆是太平皇帝,對音樂素來喜愛,聽這片樂聲纏綿宛轉,蕩入魂魄,不由得動心,叫道:「來人呀!」一名侍從學士走了進來,那是新近得寵的和珅,因為他善伺人意,連日乾隆頗有賞賜。眾侍從一聽乾隆呼喚,忙推他入內。乾隆道:「外面絲竹是甚麼東西?你去問問。」和珅應聲而出,過了半晌,回來報告道:「奴才出去問過了,聽說今兒杭州所有出名的妓女在西湖上聚會,要點甚麼花國狀元,還有甚麼榜眼、探花、傳臚。」乾隆笑罵:「拿國家掄才大典來開玩笑,真是豈有此理!」和珅見皇上臉有笑容,走上一步,低聲道:「聽說杭州有名的錢塘四艷都要去。」乾隆道:「甚麼叫做錢塘四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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