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六二


  玉如意轉眸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回頭過來望著陳家洛,又唱道:「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個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罷!」陳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後抿著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綁緊了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本來不笑,見他們這樣一副尷尬相,「噗哧」笑出聲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莊呆板之人,幾時見過這種江南名妓?只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柔媚婉轉,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乾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一個碧玉班指來賞給了她,說道:「你再唱一個。」玉如意向衛春華望了一眼,琵琶聲調頓轉淒切,唱的是一曲「寄生草」:「一面琵琶在牆上掛,猛抬頭看見了它。叫丫鬟摘下琵琶彈幾下。未定絃,淚珠兒先流下。彈起了琵琶,想起冤家。琵琶好,不如冤家會說話。」唱得聲調愁苦,泫然欲淚。乾隆笑道:「你的冤家到那裏去了啊?」玉如意道:「被皇帝拉去打回人去了。」

  乾隆淡淡一笑,道:「大丈夫立功異域,那正是建名立業之秋,只有可喜,有甚麼好悲傷的呢。」玉如意道:「啊喲,他們大將軍大元帥,才越打仗越升官發財啊,那些被拉去壯丁當夫子的老百姓,留得一條性命回來已是謝天謝地啦,還說甚麼立功呢,你這位老爺倒會說笑話兒。」乾隆被她搶白了幾句,一時倒訕訕回答不上話來。李可秀喝道:「你別不知輕重,胡言亂語。」玉女意站起來福了一福,說道:「小的瞎說八道,老爺你別生氣。」

  陳家洛問道:「你那相好的叫甚麼名字?怎麼會被徵到回疆去?」玉如意道:「不瞞公子說,那也不是甚麼相好的,是我的親表哥,他叫焦授,我們倆從小在一塊玩兒,後來爹把我許配了他。指望他好好做買賣,積幾兩銀子成家立業,那知皇帝忽然要打甚麼回疆,硬生生把他拉去了。這幾萬里外冰天雪地,沒飲沒食的,今生多半是不能回來啦。」陳家洛聽她說得十分淒苦,不禁動容,轉頭乾隆道:「回人遠在萬里之外,又沒過犯,朝廷勞師遠征,窮兵黷武,實非百姓之福呢。」乾隆「哼」了一聲,並不置答。

  兩人又對飲了幾杯,湖上花香越發濃了,陳家洛道:「我有一位結義兄弟,笛子吹得最好,可惜不在這裏,我實在想念他得緊。」李沅芷嘴唇一動,要想說話,可是又忍住了。乾隆問道:「兄台從回疆趕回江南,說是為了朋友之事,可就是為了這位朋友麼?」陳家洛道:「這位吹笛子的兄弟和我都是為了來營救另一位朋友,可惜始終沒能成功。」乾隆道:「不知貴友犯了甚麼事?」陳家洛道:「敝友不知怎樣得罪了官家,所以身入囹圄之中,思之令人神傷。」乾隆問道:「貴友叫甚麼名字?」陳家洛道:「他姓文名泰來,江湖上人稱奔雷手。」

  此言一出,乾隆和李可秀都為之聳動,他們明知陳家洛是紅花會頭腦,但決想不到他竟會單刀直入的提到這件事。白振向眾侍衛暗使眼色,叫各人加意戒備,看來一場惡鬥已勢所難免,眾侍衛都伸手去摸身上所藏著的兵刃。

  陳家洛看在眼裏,微微笑道:「仁兄這幾位侍從想都是一身好功夫,不知仁兄從何處覓來?」乾隆不答,笑著指指白振,說道:「剛才聽他說,仁兄身懷絕技,小弟日間失眼,只當是一位文弱書生,那知竟是江湖豪俠,可否一顯身手,令小弟開開眼界。」陳家洛道:「小弟末技,何足道哉,這位身上藏著判官筆,一定是打穴名家,就請取出來走幾招如何?」說著指一指乾隆身後的一個侍衛。

  那名侍衛姓范,名叫中思,既然能使判官筆,當然武功已非泛泛之輩,剛才他調戲駱冰,以為只是一個普通船娘。沒提防被她踢下水去,吃了大虧。他聽陳家洛指出他長衣內藏著判官筆,不由得一驚,心想:「他怎麼知道?」原來兵刃外雖有長衣罩住,總不免微微凸起,陳家洛內外各派兵器全都練過,一看當然知道。范中思正沒好氣,自恃一身武藝,這時想在皇上面前顯露一下,於是就說:「要是公子瞧得起,就請賜招。」取出判官筆,輕飄飄的縱起,落在船頭。

  陳家洛見他浮囂傲慢,不予理會,指著玉如意對乾隆道:「這位姑娘身世可憐,仁兄何不賜予援手,使他們有情人得成眷屬呢?」乾隆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楚楚可憐,心中很是喜愛,正在想待會怎樣命李可秀把她送入宮中,怎樣把事做得隱祕,以免有損清譽,被人背後罵他破壞祖宗家法,忽聽陳家洛問起,一時答不出來,「唔」了一聲,才道:「她表哥效命皇室,為王前驅,那是很好的事呀。」這時范中思握住一對判官筆,站在船頭,進又不是,退又不是,十分尷尬。白振低聲喝道:「老范回來。」范中恩只得收起兵刃,踱回來站在乾隆背後,恨恨的盯了陳家洛一眼,口中可還不敢嘀咕。

  陳家洛忽然問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一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平生最崇敬的就是漢武帝和唐太宗,覺得他們開疆拓土,聲名遠播於異域,自登基以來,一心一意就想模仿他們。他所以派兵遠征回疆,雖然一方面是貪圖回疆的財寶玉帛,另一方面也是極想承繼漢武唐皇的功業,一聽陳家洛問起,正對了他的心意,說道:「唐太宗是英明之主,夷狄聞名喪膽,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道:「小弟前讀唐太宗所著『貞觀政要』,有幾句話覺得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那幾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

  陳家洛道:「他說:『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再好不過,咱們坐在這艘船裏,要是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可是如果亂划亂動,或者水勢忽然洶湧奔騰,那船就要翻了。」他在湖上把這番說給皇帝聽,明明是危言聳聽,不但是蔑視皇帝威權,說老百姓隨時可以打倒皇帝,而且大有威脅著當場要把皇帝翻下水去之勢。

  乾隆一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那裏受過這種威嚇奚落之話,不禁怒氣潮湧,當下強自壓抑,心中暗想:「現在由你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饒。」他想御林軍與神策營已把西湖四週圍住,自己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人中揀、萬人中選,特別挑出來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甚麼怪?於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於天,造惠百姓,仁兄之論,未免有悖於先賢之教了。」

  陳家洛舉壺滿滿倒了一杯,笑道:「國初黃梨洲先生有幾句話說得精妙絕倫。他說,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哈哈,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再好沒有!」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乾隆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把酒杯往地下一擲,當場就要發作。

  那知他杯子一擲下去,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裏俯身一抄,接了起來,只杯子中的酒潑出大半杯。心硯雙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沒摔著。」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把杯子接過來,看著乾隆的眼色行事。

  乾隆定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陸仁兄,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他轉頭對范中思道:「你就和這位小管家玩玩,大人可別丟在小孩手裏。」范中思哈了哈腰,縱向心硯身邊。

  心硯反身一躍,竄出半丈,站在船頭,他因為年紀小,真實功夫不夠,可是一身輕功卻得自天池怪俠袁士霄的親傳。但見范中思一對判官筆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知道論武功不是他的對手,只好先行逃開,俟機取勝。范中思雙筆如風,捲了過來。心硯提氣一躍,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罷!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范中思兩擊不中,氣往上衝,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船篷,心硯「一鶴衝天」,如一隻大鳥般撲向左邊一隻小船去,范中思跟著追來。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盤旋。范中思始終走不近心硯的身體,心中十分焦燥,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著,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往左方一撲,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小船。那知他往左一撲是虛勢,隨即收住,也往右邊小船上跳來,兩人面面相對,范中思左筆逕向心硯胸前點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