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六一


  趙半山突見白振如一陣風般撲來,凝神運氣,茫若未覺,待白振雙抓堪堪抓到,右手陰掌,左手陽掌,一個「雲手」,將敵人雙抓直盪出去。趙半山在太極拳上浸淫數十年,是南派太極門中深得內家精微的高手,出手正所謂「靜如山岳,動若江河」,拳力由極柔軟中蘊蓄極堅剛之勢。白振一抓不中,只覺一股極大力量把他雙臂推了開去,忙也運力抵禦。兩人功力本在伯仲之間,只是白振憑空而下,無從借力,趙半山卻腳踏船頭,四手一推,優劣立判。白振變招奇速,不待趙半山力量用足,左臂往上一隔,右掌又抓向趙半山前胸,這一抓如被抓中,那就是破胸開膛之禍。

  趙半山雙手立掌,攏在胸前一擋,突然左掌由右肩掠下,右掌向左腋下揚起,雙掌互擦而過,分擊白振左右,這時太極拳中的「野馬分鬃」,既解來勢,復攻敵側。白振本擬對方後退一步,自己就可站上船頭,那知趙半山半步不退,白振兩招之後,身已下墮,眼見就要落水,心中一急,和身向前撲去。趙半山仍舊不退,一個「進步搬攔捶」,劈面一拳,白振頭一偏,一抓抓住趙半山手腕。趙半山左掌隨手向白振門面抹來,白振也是一拿,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兩人各向後跌出數步。

  趙半山一跌,坐在船頭之上,船梢划的是蔣四根,見趙半山跌倒,忙搶出來扶救,他人未到,趙半山已經站起。白振身後卻是西湖,暗叫「不好」危急中一個清宮侍衛從船上拋出一塊木板,白振右足在木板上一點,一借勁,跳回船上,喘氣不已。

  白振和趙半山拆了三招兩式,一步都未踏上人家船頭,雖用掌力將他震倒,可是自己也險險下湖變了落湯之雞,只算是打了個平手。這時陳家洛朗聲說道:「你的拳技領教過了,果然高明,快去報知你家主人,我在這裏等他賞月。」白振又羞又惱,眼見對方五艘船中都藏著能人,自己人少,動手未必能佔上風,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如回去調人再來捉拿,於是對船娘道:「划回去!」那船娘笑道:「月亮這樣好,你們急急忙忙的趕來,怎麼不多賞玩一會呀?」白振道:「別囉唆,你不見我們有公事麼?」船娘道:「啊唷,到西湖裏來辦公事,把湖裏的王八也笑死啦。好罷,船錢是一兩銀子,你給了我就划你們回去。」他們出來追人,身上那裏有錢,一時都窘住了。

  一名侍衛怒道:「爺們坐船還出甚麼錢?不要你錢已經瞧得你起啦,快划快划。」那船娘停住了槳,雙手插在腰裏,站起身來,笑吟吟的道:「你就是皇帝老子,也得給船錢。」白振已看出那船娘路道不對,正待喝問,一名侍衛以為有便宜可撿,伸手去拉她的腳,笑嘻嘻的道:「你別討饒,就算你狠。」那船娘退後一步,那侍衛伸長了手去捉,白振叫得一聲:「老范,留神。」話未說完,船身已側了過來,那侍衛一個踉蹌,大半身倚出船舷外面,船娘左腳在他背上輕輕一點,那侍衛大叫「啊喲」,「噗咚」一聲掉下湖去。白振一掌向船娘打來,船娘舉起木槳一架,「喀喇」一下,木槳登時斷了。船娘吃了一驚,向後一仰,翻入湖中,那艘遊船打起橫來,不住左右傾側搖動,顯然是船娘在水底作怪。

  白振和幾名侍衛都是北方人,不識水性,心中暗暗吃驚,只聽陳家洛高聲叫道:「這幾人都是我朋友的下人,放他們回去罷!」蔣四根應聲跳入水中,捷若游龍,游近白振船邊,等那落水侍衛再冒上來時,一把抓住他瓣子,提出水面,在空中揮了一個大圈,拋到白振船上來。白振伸手把那濕淋淋的人接住,自己也弄得一身都是水,見蔣四根如此神力,很有點驚詫。這時那船也不搖晃了,船娘從水底鑽上來,拍手大笑,和蔣四根游了回來,她正是鴛鴦刀駱冰。

  白振和幾名侍衛只得拿起船上木板,划近岸去,不敢耽擱,忙回去把剛才的事對乾隆說了,侍衛落水之事當然絕口不提,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他既然有此雅興,湖上賞月,倒也是一件快事,你去對他說,我隨後就來。」白振道:「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萬金之體,奴才以為是最好不要涉險。」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說,忙騎馬奔到湖邊,蔣四根抱膝坐在船頭,似乎是在等他消息,於是大聲說道:「你去對你家主人說,我們主人就來和他賞月。」

  白振回去覆命,走到半路,只見御林軍、神策營的軍士正開向湖邊,再走一會,杭州駐防的旗營、水師也都到了。他心想:「皇上不知怎樣看中了這小子,為了和他賞月,興師動眾的調遣這許多人。」忙趕回去,佈置全部侍衛護駕。乾隆興緻很高,正在說笑,杭州將軍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問道:「都準備好了麼?去罷。」他已換了便裝,隨駕的侍衛官兵也都穿上平民服飾乘馬往西湖而來。

  剛走出撫衙,一個官騎馬奔來向李可秀稟告:「西湖裏的遊船都封不到了,大小的船隻都停在湖心,咱們叫他們划過來,他們只當不聽見。」

  李可秀罵道:「混賬,怎麼會封不到船,他們造反了麼?」那來報告的人諾諾連聲,退了下去。不多時,眾人來到了湖邊,乾隆吩咐道:「他或許已經知道我是誰,但大家仍舊要裝作普通百姓模樣。」這時西湖邊上每一處都隱伏了御林軍與神策營的軍士,旗營、水師,和李可秀的親兵又佈置在外圍,一層一層的把西湖都圍了起來,可是湖邊就沒有船。李可秀正在焦躁,忽然水聲微響,燈光晃動,對面划過來五隻遊艇,當中艇頭站著一人,長身玉立,氣宇軒昂,穿著一件熟羅長衫,待艇划近岸時,那人叫道:「小人奉陸公子差遣,恭請東方先生到湖中賞月。」說罷跳上岸來,向乾隆作了一個揖。

  乾隆也還了一揖,說道:「不敢當,閣下尊姓?」那人道:「小人姓衛。」原來他就是九命豹子衛春華。乾隆跨上遊艇。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在幾艘艇中,這些侍衛中有十多個精通水性,白振命他們特別小心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

  五艘艇向湖心划去,只見湖心燈火輝煌,滿湖遊艇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划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划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了麼?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

  那艘小艇轉過身來當先領路,對面大隊船隻也緩緩的靠近來。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這個派勢,雖然有恃無恐,但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見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緻,快請過來。」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武功特別高強的侍衛走了過去。只見船中就只陳家洛和他書僮心硯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遊艇畫壁雕欄,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敢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後面。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眼光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心中陡然一驚,此人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麼和朝廷的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因為感到奇怪,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霎,叫他不要相認。

  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乾了一杯,挾菜而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這時聽見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高人,倉卒間安排得如此週到。」

  陳家洛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麼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的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千兩,也休想見她一面,更別說唱歌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那麼今天讓你開開眼界。」

  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著玉如意過來。乾隆見她臉色白膩,生得嬌小玲瓏,相貌卻不見得特別美麗,轉過來先向陳家洛道一個萬福,鶯鶯嚦嚦的說道:「陸公子今天好興緻啊。」陳家洛向乾隆一指道:「這位是東方老爺。」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著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這位衛家哥哥說,你的歌唱得最好,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

  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也情願,就怕你聽膩。」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半兒」小曲:「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蕩,不由得聽得痴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