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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十三回 琴韻朗朗聞雁落

  不一日,群雄來到徐州。當地紅花會總頭目程砥未見過陳家洛,於是依會中規矩,拜見了總舵主,他見會中內外香堂的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到,知道必有要事,登時大大忙亂起來。江北一帶群豪歸楊成協統率,他命程砥不要張揚,也不必通知眾兄弟來見總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當即南下。此後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如有紅花會的分支頭目。群雄為了省事,都不驚動,數日後到了杭州,眾人宿在杭州總頭目馬善均家中。馬家坐落裏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色,是個絕妙所在。

  那馬善均是杭州的一個大綢緞商人,自己有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為生性好武,結識了衛春華,由他引入了紅花會。馬善均年紀五十上下,穿著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只當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那裏知道竟是一位風塵豪俠。當晚他在後廳與群雄接風,眾人在席上把要救文泰來的事對他說了。馬善均道:「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關在那一所監獄裏,咱們再相機行事。」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馬大挺回報說,杭州省、道、府、縣各處監獄,以及將軍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都說並無文四當家在內。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馬善均道:「這裏省、道、府、縣以及將軍衙門,均有本會兄弟在內,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監獄,他們必然知道,最怕官府因為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棘手了。」陳家洛道:「咱們第一步是探尋文四哥的所在。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楊八哥、衛九哥到巡撫衙門去看看。最要緊是別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無塵等應了。馬善均把道路和撫台衙門的內外情形詳細向他們說明。午夜時分,三人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有成千名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官有幾名都是戴著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一個多時辰,守衛的官兵始終不見絲毫怠懈,所以只得回來。

  群雄聽了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馬善均道:「這幾天杭州城裏各處盤查極緊,各家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船,都有官差去囉唆查問,好多人被無緣無故的抓了去。難道這事與文四當家有關不成?」徐天宏道:「看來不像。莫非京裏來了欽差大臣,所以這裏地方官員要賣力一番。」馬善均道:「並不曾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眾人談了一會,不得結果,各自安寢。

  次日周綺吵著要父親帶她到西湖遊覽,周仲英答應了。周綺向徐天宏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見。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了女兒的心思,笑道:「宏兒,我們從未來過杭州,你帶我們去走走,別教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徐天宏應了。周綺悄聲道:「爹爹叫你,你就去。我叫你,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著不語。

  徐天宏幼失怙恃,身世淒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不但自己欣喜,眾兄弟也都代他高興。

  陳家洛等他們一家四人走後,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上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南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雲表,凝望半日,僱了一輛馬車往靈隱去看飛來峰。峰高五十丈許,峰腳至巔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落,似斷似墮,一片空青冥冥。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咱們上去看看。」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人輕功不凡,談笑間飛身上了峰頂。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那邊比這裏更好。」兩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不數步,忽然兩個身穿藍布長袍,身材魁梧的壯漢迎面走來,不住打量陳家洛與心硯兩人,面露驚奇之色。陳家洛繼續往上走,心硯悄聲道:「少爺,這兩人會武。」陳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錯。」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閒談風景,聽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見這種穿藍布長袍的武人一共有三四十人,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中琢磨:「難道是甚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等事情,對方絕不會不通知我們。他們見我時好像都很感驚奇,那是為甚麼啊?」

  他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隨著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陳家洛是世家子弟,琴棋書畫,無所不會,無所不精,一聽那琴彈的是普安咒,琴中隱隱傳出梵唱鐘磬之聲,心道:「這人倒也雅緻。」緩步循聲走了過去,只見山石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紳士打扮的人正在撫琴,旁邊站著兩個也是身穿藍布長衫的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藍布長衫。陳家洛瞧那撫琴的中年人,心中突然一驚,覺得此人似乎在甚麼地方見過,那人面容清癯,氣度高華,越看相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那裏會過,當時心中突突亂跳,竟如做夢一般,只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而又隔得極遠極遠。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望,正在互相打量之際,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劃,琴聲頓絕,站起身來,高聲向陳家洛笑道:「這位兄台既是知音,請過來談談如何?」

  陳家洛拱了拱手道:「適聆仁兄雅奏,令人煩俗盡消,真是幸會。」走了過去,施禮坐下。那人見陳家洛走近,看清了面容,不覺大感詫異,獃了半晌。陳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他們見到兄弟都面露詫異之色,剛才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臉上有甚麼古怪麼?這倒要請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台十分一模一樣,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所以大家見到兄台都感驚奇。」陳家洛笑道:「原來如此。仁兄相貌我也極熟,似在那裏會過。小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得起麼?」那人呵呵大笑,說道:「那真是有緣了。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陳家洛名滿江湖,不願告知他真姓名,隨口謅道:「小弟姓陸,名嘉成。」他陳家洛三字顛倒了過來,也問:「請問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說道:「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聽兄長口音,似是本地人?」陳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間人。」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久慕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一到,果然名下無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所見人物,亦多才調非凡。」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看那兩個藍衣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當下說道:「兄台既然喜愛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時聆教益。」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能偷浮生半日之閒,在此一遊,已是非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既是知音,想必高手,就請彈奏一曲如何?」說罷把琴推到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篆字寫著「來鳳」兩字,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獻醜了。」於是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彈的是「平沙落雁」。東方耳凝神傾聽。

  一曲既終,東方耳道:「兄台是否到過塞外?」陳家洛道:「小弟適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知?」東方耳道:「兄台音韻平野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真如讀辛稼軒詞:『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百次,但從未有兄台彈得如此氣象萬千。」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喜歡。東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要向兄台請教。不過咱們剛剛見面,交淺言深,問來恐有冒昧。」陳家洛道:「兄台請問不妨。」東方耳道:「聽兄琴聲,隱隱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豐神俊朗,絕非統兵大將。所以小弟頗為不解。」陳家洛笑道:「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實令小弟汗顏。」

  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兄台想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陳家洛道:「先嚴已不幸謝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東方耳道:「聆兄吐屬,才調必自不凡,難道是學政無目,以致兄台科場失利麼?」陳家洛道:「那倒不是。」東方耳道:「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陳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謝。只是小弟無意為官。」東方耳道:「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陳家洛道:「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於泥塗耳。」東方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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