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五八


  那兩名藍衣壯漢一見東方耳臉色有變,都走上一步。東方耳稍稍一頓,呵呵笑了起來,說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極為奇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有親近之情。東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趕來江南,途中見聞必多。」陳家洛道:「神州萬里,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只是適逢黃河水災,哀鴻遍野,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東方耳道:「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聞?」陳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中絲毫沒有耽擱,預計劫糧消息總要數日後才能傳到,怎麼他倒知道了?」於是說道:「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民父母絲毫不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挺而走險,那也是情有可原。」

  東方耳又是一頓,輕描淡寫的道:「聽說事情並不單是如此,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來和朝廷為難的。」陳家洛故作不知:「紅花會是甚麼呀?」東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聽過麼?」陳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竟一竅不通。說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次聽見。」他微微一頓,說道:「朝廷得訊之後,對紅花會一定要嚴加懲辦的了。」

  東方耳道:「那還用說?諒這等人也不足成為大患。」陳家洛不動聲色,問道:「兄台何所據而云然?」東方耳道:「方今聖天子在位,朝政修明,才識之士,都為朝廷所用。當道只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陳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據弟愚見,朝廷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麼大事呢!」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

  東方耳道:「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且不說朝中良材美質,其多如雲,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果懂得武功,那就知小弟之言不謬了。」陳家洛喜道:「小弟雖無縛雞之力,但生平最佩服英雄俠士,不知兄台是那一派的宗主?這幾位都是貴派的子弟麼?可否請他們各顯絕技,令小弟開開眼界?」東方耳向那兩個壯漢道:「那麼你們拿點玩藝兒出來,請這位陸爺指教指教。」陳家洛手一拱道:「請!」心想:「只要他們一出手,我就知是甚麼宗派。」

  一個壯漢走上一步,說道:「樹上這鵲兒聒噪討厭,我打牠下來,叫人耳朵清靜。」手一揮,一枝袖箭向樹上喜鵲射去,那知袖箭將到喜鵲身旁,忽然一偏,竟沒打中。

  東方耳見那人一箭竟沒射中,頗為詫異,那壯漢更是羞得面紅過耳,手一揚,又是一箭向樹上射去。這次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箭將射到喜鵲身上時,不知從那裏飛來一粒泥塊,在箭桿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東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眼尖,看見心硯右手微擺,知道是他作怪,說道:「這位小弟弟瞧不出有這樣功夫,咱們親近親近。」五指如鋼爪鐵鉤,向心硯手上抓去。

  陳家洛暗暗吃了一驚,見那老者竟是嵩陽派中的大力鷹爪功,一掌伸出雖然勢道不快,但竟挾有疾風之聲,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數一數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長,亦必是武林中前輩高人,怎樣竟甘為東方耳的傭僕?」心念微動之際,手中摺扇一揮,張了開來,剛剛擋在老者與心硯之間。那老者手爪疾忙後縮,生怕抓破了陳家洛的摺扇,因為他既是主人朋友,毀了他的東西那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陳家洛,看他是否會武,故意替心硯解救這一招。但因陳家洛摺扇輕搖,漫不在意,似乎剛才這一下只是機緣巧合。

  東方耳道:「尊紀小小年紀,居然武藝高強,此僮兄台從何處得來?」陳家洛道:「他並不會武,只是自幼投蟲射雀,準頭不錯而已。」東方耳見他言不由衷,也不再問,看著他手中摺扇,說道:「兄台手中摺扇是何人墨寶,可否相借一觀?」陳家洛把摺扇遞了過去。

  東方耳接來一看,見是前朝詞人納蘭性德所書的一闋「金縷曲」,詞旨嶔崎,筆力俊雅,當下說道:「納蘭容若以相國公子,餘力發為詞章,逸氣直追美成坡老,國朝一人而已。觀此書法摹擬褚河南,出入黃庭內景經間。此扇詞書可稱雙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從何處得來?」陳家洛道:「小弟在書肆間偶以十金購得。」東方耳道:「即百倍之以千金購此一扇,亦覺價廉。此種寶物多屬世家相傳,兄台竟能在書肆中輕易購得,真可謂不世奇遇矣!」說罷呵呵大笑。

  陳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會,微微一哂。東方耳又道:「納蘭公子文武全才,那自是人中英彥,但你瞧他詞中這一句:『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調,過於冷傲。少年不壽,詞中已見端倪。」說罷雙目盯住陳家洛,意思是說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麼好下場。

  陳家洛笑道:「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這又是納蘭之詞。東方耳見他一派狂生氣概,不住搖頭,但又不捨得就此作別,想再試一試他的胸襟氣度,隨手將摺翻過來一看,見反面並無書畫,說道:「此扇小弟極為喜愛,斗膽求兄台見賜,不知可否?」陳家洛道:「兄台既然見愛,將去不妨。」東方耳指著空白的一面道:「此面還求兄台揮毫一書,以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來取如何?」

  陳家洛道:「既然不嫌鄙陋,小弟現在就寫便是。」於是命心硯打開包裹,取出筆出來,不加思索,在扇面上題詩一絕,詩云:「彈劍攜書一錦車,西行萬里盡天涯,雪山瀚海閒經過,又到江南看桂花。」那會鷹爪功的老者見他隨身攜帶墨硯,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東方耳稱謝接過扇子,說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贈。」雙手捧著那具古琴,放到陳家洛面前,說道:「寶劍贈於烈士,此琴理應屬兄所有。」

  陳家洛知道此琴是稀世珍物,今日與此人初次相見,即便舉以相贈,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他生性豪邁,雖然頗為疑惑,也不以為意,拱手致謝,命心硯抱在手裏。東方耳笑道:「兄台從回疆來到江南,就只為賞桂花不成?」陳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點急事,要小弟來幫忙料理一下。」東方耳道:「觀兄臉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貴友之事尚未了結?」陳家洛道:「正是。」東方耳道:「不知貴友有何為難之處。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盡綿力。」

  陳家洛道:「大概數日之後,也可辦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謝。」兩人談了半天,仍舊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東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著小弟處,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現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陳家洛道:「好。」兩人攜手下山。到了靈隱,忽然迎面走來了數人,當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錦緞長袍,相貌和陳家洛簡直一模一樣,年紀也差不多,秀美猶有過之,只是英爽之氣遠為不及。兩人一朝相,都驚獃了。

  東方耳笑道:「陸兄,這人可與你相像麼?他是我的內侄。康兒,你來拜見陸世伯。」那人過來行禮。陳家洛不敢以長輩自居,連忙還禮。這時忽然聽得一個女人聲音驚叫了一聲,陳家洛回頭一看,見是周綺和她父母及徐天宏剛從靈隱寺裏出來,想是周綺見到兩個陳家洛,所以不勝驚奇。陳家洛只當不見,轉過頭去。徐天宏何等乖覺,早知其意,低聲道:「別往那邊瞧。」

  東方耳道:「陸兄,你我一見如故,後會有期,今日就此別過。」兩人拱手而別。數十名藍衫壯漢隔得遠遠的在東方耳前後衛護。陳家洛一使眼色,徐天宏會意,對周仲英道:「義父,總舵主差我去辦事,你與義母、妹子多玩一會。」周綺老大不高興,一聲不響。徐天宏遠遠跟在那些壯漢後面,直跟進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到馬善均家來向陳家洛稟告:「那人在西湖上玩了半天,最後到巡撫衙門裏去了。」

  陳家洛把剛才的事與徐天宏說了,兩人一琢磨,斷定這東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來頭一定很大,不是出來密察暗訪的欽差大臣,就是親王貝勒之類的皇室宗親,只是瞧他相貌不像旗人,所以多半是欽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為他用,那麼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陳家洛道:「莫非此人之來,與四哥有關?我今晚想去親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好,最好請那一位哥哥同去,可以互相照應。」陳家洛道:「請趙三哥去罷,他也是浙江人,杭州的情形他很熟。」

  二更時分,陳家洛與趙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輕功,向撫衙奔去。兩人在屋瓦之上悄沒聲息的一掠而過。陳家洛心道:「久聞太極門武功是內家秘奧,趙三哥的輕功果然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將來閒時倒要向他請教請教。」趙半山心中也在暗暗佩服:「總舵主的拳法在與鐵膽周老英雄比武時已經見過,那知他輕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師父天池怪俠在十年之中如何調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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