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四九


  一口氣奔到文光鎮,天已入夜,騎馬經過一家小酒店,一陣陣酒香送將出來,不由得酒癮大起,心想:「先請醫生把他的病醫好再說,酒嘛,將來還怕沒得喝麼?」正在這樣自己安慰自己,只見迎面來了一個小廝,周綺問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處,逕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牆,黑漆大門,門上一對銅環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門,才有一個家人出來開門,大剌剌地問:「天都黑了,這樣急的幹麼?報喪麼?」周綺一聽大怒,但想既然是來求人,也不好馬上發作,忍住了一口氣道:「來請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聽,說道:「不在家。」也不多話,轉身就要關門。

  周綺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門來,拔出單刀,說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綺道:「到那裏去啦?快說。」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裏去了。」周綺把刀在他臉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甚麼東西?在那裏?」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個人。」周綺道:「胡說!那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騙你,白玫瑰是個妓女。」周綺怒道:「妓女是壞人,到她家去幹麼?」那家人心想這女人強兇霸道,可是世事一竅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語了。

  周綺怒道:「我問你啊。你怎麼不說話?」那家人道:「她是我們老爺的相好。」周綺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你快領我去,別再囉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幾時囉唆過啦,都是你在問。」但冷冰冰的刀架在頭頸裏,不敢不依。於是說道:「我回去拿一盞燈籠。」周綺道:「拿甚麼燈籠?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會見了老爺,當然關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惡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會,兩人到了一家小戶人家門口,那家人道:「這就是了。」周綺道:「你打門,叫大夫出來。」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門,一個鴇婆出來開門。那家人道:「有人要我們老爺瞧病,我說老爺沒空,她不信,把我逼著來瞧。」那鴇婆白了他一眼,啪的一聲把門關了。周綺站在後面,搶上去攔阻已然不及,在門上擂鼓價一陣猛敲,裏面一點聲息都沒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腳,喝道:「你快滾,別在姑娘眼前惹氣。」那家人被她踢了個狗吃屎,口裏嘮嘮叨叨的爬起來走了。

  周綺等他走遠,一縱身,跳進了院子,見一間房的紙窗中透出燈光來,輕輕的走了過去,伏下身來,只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話,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濕破窗紙,附眼一看,見房裏明晃晃的點了蠟燭,一個男子身材粗壯,另一個是瘦瘦的長條子,兩人靠在一張睡榻上說話。一個妖艷的女子在給那瘦子搥腿,周綺正想喝問:「那一個是曹司朋,快走出來!」她「那」字尚未出口,只見那壯漢把手一揮。她怔得一怔,那妖艷的女子已站了起來,笑道:「哥兒倆又要商量甚麼害人的花樣啦,給兒孫積積德罷,回頭別生個沒屁眼的小子。」那壯漢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著走了出來,把門帶上,轉到內堂去了。周綺心想:「敢情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臉。不過她的話倒說得有理,我就不殺她也罷。」

  這時那壯漢拿了四隻元寶出來,放在桌上,說道:「曹老哥,這裏是二百兩銀子,咱們是老交易,老價錢。」那瘦子道:「唐六爺,這幾天大軍過境,徵集軍糧,你六爺又要大大發一筆財啦。」周綺一聽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裏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去找他,怒的是大軍害得她吃了這許多苦,原來此人還供應大軍軍糧。又聽見那壯漢道:「那些泥腿們刁鑽得很,你道他們肯乖乖的繳糧出來麼?這幾天我東催西逼,人都累死了。」那瘦子笑道:「這兩包藥你拿回去,有得你樂的了。這包紅紙包的給那娘兒吃,不上一頓飯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愛怎樣擺佈她就怎樣擺佈,這用不著兄弟教了罷?」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瘦子又道:「這包黑紙包的給那男人服,你只說給他醫傷,吃後不久,他就傷口流血而死。別人只道他創口破裂,誰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說兄弟這著棋怎麼樣?」那壯漢連說:「高明,高明。」那瘦子又道:「六爺,你人財兩得,酬勞兄弟二百兩銀子,似乎少一點罷?」那壯漢道:「曹老哥,我們自己哥兒,明人不說暗話,那雌兒相貌的確標緻。她穿了男裝,我已經按捺不住了,後來看出來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邊的肥肉不食,人家不罵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沒積陰功麼?至於那個男人,真的並沒多少油水,只是他們兩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兒,總不能讓那男人再活著。」

  那瘦子道:「你不是說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單是這枝笛子,也總有幾斤重罷?」那壯漢道:「好了,好了,我再添你五十兩。」又拿出一隻元寶來。那瘦子笑道:「事成之後,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罷?」

  周綺越聽越怒,把房門一腳踢開,直搶進去。那壯漢叫了聲「啊喲」,飛腳來踢周綺握刀的手腕。周綺單刀一翻,順手把他右腳劈了下來,跟著一刀,刺進心窩。

  那瘦子在一旁已嚇得獃了,一聲不作。周綺拔出刀來,在那壯漢身上拭乾了血跡,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麼?」那瘦子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說道:「求——姑娘——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綺道:「誰要你的性命?起來。」曹司朋顫巍巍的站起來,不住的發抖。周綺順手把桌上五隻元寶和兩包藥都放在懷裏,說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甚麼用意,只好慢慢走出房門,開了大門。鴇婆聽見聲音,在裏面問:「誰呀?」曹司朋不敢做聲。周綺叫他去牽了他自己的坐騎,兩人上馬馳出鎮去。周綺拉住他坐騎的韁繩,喝道:「你只要叫一聲,我就取了你的狗頭。」曹司朋連說:「不敢。」

  不到一個時辰,兩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門前。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這女強盜要擄他到甚麼地方去。進了門,老婆婆點了燈迎出來,見周綺和曹司朋同來,不禁大為驚奇,她想到曹司朋當時拒醫她兒子傷病的情形,滿腔悲憤,對他不加理睬。周綺走到徐天宏炕前,見他昏昏沉沉的,燭光下現得滿臉通紅,想是發燒得厲害。

  周綺一把將曹司朋揪進來,說道:「我這位——哥哥受了傷,你快給他醫好。」曹司朋一聽是叫他治病,這才放下了五分驚疑憂急之心,他看了徐天宏的臉色,替他診了脈,把他肩上的布條解下來看了傷口,皺了皺眉頭,說道:「這位爺現在血氣甚虧,虛火上衝——」周綺道:「誰跟你說這一套,你快給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離開。」曹司朋道:「我到鎮上去拿藥,沒有藥也是枉然。」

  這時徐天宏比較寧定了一點,聽他們兩個說話。周綺道:「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開藥方,我去贖。」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剋星,無可奈何,道:「那麼請姑娘拿出紙筆來,我來開方。」

  可是在這種貧苦的山野之居,那裏來的紙筆?周綺皺起了眉頭,無計可施。曹司朋頗為得意,說道:「這位爺的病耽擱不起,我看還是讓我回鎮取藥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條細柴燒成炭,寫在粗紙上就行了,再不然寫在木板上也成。」周綺喜道:「究竟還是你花頭多。」依言燒了一條炭,老婆婆找出一張拜菩薩的黃表紙來。曹司朋只好開了方子。

  周綺等他寫完,找了一條草繩把他雙手反背縛住,雙腳也捆住了,放在徐天宏炕邊,再把徐天宏的單刀放在他枕邊,對老婆婆道:「我到鎮上贖藥,這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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