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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徐天宏哈哈大笑,說話之間又拔了一支針出來。周綺笑道:「我本來不愛學,可是知道媽不會,就磨著要她教。媽給我纏不過,她說:『你再胡鬧,告訴爹打你。』她又說:『你不會針線哪,哼,將來瞧你——』」說到這裏突然止住,原來她媽媽當時說:「將來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陡然想到這句話不能說給徐天宏聽。徐天宏問道:「將來瞧你怎麼啊?」周綺道:「別囉唆,我不愛說了。」

  周綺口中說話,手裏不停,三枚金針都拔了出來,用灰按住創口,拿布條縛好,她見徐天宏雖然身受劇痛,仍舊臉露笑容,和她有說有笑,也不禁暗暗欽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雖矮,倒也是個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會不會大叫媽呢?」她想到爸爸媽媽,心裏又是一陣難受。這時她滿手是血,於是對徐天宏道:「你躺在這裏別動,我去找點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勢,奔出林來,走了數百步,找到一條小溪,因為剛下過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乾淨了,俯身溪上時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髮蓬鬆,身上衣服既濕且皺,臉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簡直不成個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教他看去了。」於是映照著溪水,洗淨了臉,十指權當梳子,把頭髮梳好編了辮子,在溪裏搯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沒有盛水之具,當下大費躊躇,忽然靈機一動,從背上包裏取出一件衣服來,在溪裏洗乾淨了,浸得濕透,預備拿回去把水擠出來給他喝。

  徐天宏剛才和周綺說笑,強行忍住,這時肩上劇痛難當,等周綺來時,已痛得死去活來,周綺見他臉上模樣,雖然裝得並不在乎,實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張開,把衣上的水擠到他口裏,輕輕問道:「痛得厲害麼?」

  徐天宏自十二三歲起浪蕩江湖,人情鬼蜮,世態炎涼,無不冷暖遍嘗,一身受過千辛萬苦,在憤世嫉俗之餘,不免玩世不恭。他生來機變百出,事到臨頭,每每先發制人,真可說是料無不中,算無遺策,所以得了個「武諸葛」的名號。他在江湖上常見許多英雄人物誤於女色,每因勘不破情關,到頭來弄得身敗名裂,二哥無塵道人一番傷心事蹟,他更引為大戒,所以雖然年過而立,一見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

  周綺一路上和他鬧小孩脾氣,他總是故意想點小計謀來作弄她,每次都是他佔上風,把周綺嘔得愈來愈氣。他一直把周綺當作是個鬥智的對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見,那知自己受傷,偏偏是這個朋友中的唯一大對頭來救護他,心中對她所懷厭憎之情一時盡除,這時周綺軟語慰問,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槍林中廝混,就是在陰謀詭計中打滾,幾時消受過這般溫柔詞色,心中一動,望著周綺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周綺見他發獃,還以為他神智又糊塗了,忙問:「怎麼,你怎麼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謝你。」周綺道:「哼,我也不要你謝。」徐天宏道:「咱們在這裏不是辦法。去找一家人家買些東西吃,你身邊有銀子沒有?」周綺道:「我不帶錢,銀子都在爹爹那裏。你呢?」徐天宏眉頭一皺,說道:「我的包裹在混戰中丟了。咱們別上市鎮,找一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周綺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覺得我年紀大,那麼就叫我叔叔。」

  周綺道:「哼,你像麼?就叫你哥哥好啦。不過只在有人的時候叫,沒人的地方我可不叫。」徐天宏道:「那當然啦。在沒人的地方你叫我甚麼啊?」周綺一想,自己素來不叫他甚麼,兩人一見面就鬧別扭,從來就沒客客氣氣過,於是說道:「叫甚麼?我壓根兒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們對人說,在路上遇到大軍,把咱們的行李包裹都搶去了,還把咱們打了一頓,誣賴咱們是土匪。」兩人商量好了說話,周綺把徐天宏扶了起來。

  徐天宏道:「你騎馬,我腳上沒傷,走路不礙。」周綺道:「爽爽快快的你騎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馬。兩人出得樹林,面對著太陽揀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處處桑麻,處處人家,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又飢又累,好容易才見到一縷炊煙在一所屋上升起,兩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了一個老婆婆,見兩人裝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討一點東西充飢。

  那老婆婆嘆了一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貴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綺望了他一眼,沒有言語。那老婆婆把他們迎進去,拿出幾個山薯來給他們吃。兩人大半天沒東西了,雖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是姓唐,兒子因為交不出地租,給地主一頓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一時想不開,在丈夫死後的當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邊說,一邊淌眼淚。周綺一聽大怒,問那地主叫甚麼,住在那裏。老婆婆說:「這老殺才也姓唐,人家當面叫他唐六爺唐秀才,背後都叫他糖裏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甚麼名字。他住在鎮上,鎮上就數他的房子最大。」

  周綺問道:「甚麼鎮?怎樣走法。」老婆婆道:「那個鎮啊,這裏往北走五里路,過了坡,上大路,向東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鎮。」周綺忽的站起,抄起單刀,對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裏休息。」徐天宏見她要去殺那糖裏砒霜,說道:「要吃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綺一楞,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點頭,又坐了下來。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你這裏過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裏就是沒甚麼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們,那是感激不盡。咱妹子全身都濕了,老婆婆有舊衣服,請借一套給她換換。」老婆婆道:「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對付著穿穿,怕還合身。」周綺換了衣服,出來時,見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兒子房裏的炕上睡著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亂語起來,周綺在他額角一摸,燒得燙手,想是傷口化膿。她知道遇到這種情形十分危險,可是束手無策,不知怎麼辦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舉起了刀在地上亂剁,剁了一會,伏在炕上哭了起來。那老婆婆見這情形又是可憐又是害怕,也不敢來勸。

  周綺哭了一會,問道:「鎮上有大夫麼?」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領是最好的了,不過他架子很大,向來不肯到這種鄉下地方來看病。我兒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婦向他磕了十七八個響頭,他也不肯來看——」周綺不等她說完,抹了抹眼淚,便道:「我這就去請。我——哥哥在這裏,請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來的。」

  周綺不再理她,把單刀藏在馬鞍旁,騎馬往文光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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