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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憐難侶

  且說周綺在亂軍之中與眾人失散,滿眼望去,全是清兵,隨手砍翻了幾名,那知兵卒愈來愈多,心中慌亂,騎了馬亂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隊官兵,她不敢迎戰,回頭就跑,黑暗中坐騎不知在甚麼東西上一絆,突然跪倒。周綺此時又疲又怕,坐得不穩,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頭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過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並未發現。

  在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響,接著臉上一陣清涼,似乎許多水點潑到了頭上,周綺張開一看,只見滿天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啊喲」一聲,跳起身來,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來。周綺吃了一驚,忙從地上抓起單刀,正想砍去,突然兩人都驚叫起來,原來那人是武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麼你在這裏?」周綺在亂軍中殺了半夜,父親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雖然心中素來不喜此人,專和他拌嘴口角,但竟是遇到了親人,饒是俏李逵心豪膽粗,不讓鬚眉,這時也不禁要掉下淚來。她咬住嘴唇忍住,說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勢叫她伏下,輕聲說道:「有官兵。」周綺忙俯下身來,兩人慢慢爬到一個土堆後面,露出了四隻眼睛往外瞧。這時天已黎明,近處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數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屍,一面掘地,一面七張八嘴的咒罵。

  過了一會,大概屍體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總高聲吆喝:「張得標、王升,四下看一下,還有屍首沒有?」那兩名清兵應了,站上高地四下張望,看見徐天宏和周綺伏在地上,叫道:「還有兩個。」周綺聽見把他們當死屍,心中大怒,要跳起來去尋晦氣。徐天宏一把拖住,低聲道:「等他們過來。」那張得標和王井拿了鐵鍬,走將過來,周綺和徐天宏二人一動不動裝死,等那兩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敵人肚腹之中。兩名清兵連叫也來不及叫,俱各喪命。

  那把總等了半天不見他們回來,口中王八羔子的罵人,騎了馬過來查看。徐天宏低聲道:「你別作聲,我奪他的馬。」那把總走到近處,發見兩名清兵死在當地,大吃一驚,正待叫人,徐天宏一個箭步,已竄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總手中未拿兵器,舉起馬鞭一擋,連鞭帶頭,都給砍下馬來。徐天宏挽住馬韁,叫道:「快上馬!」周綺一跳騎上了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騎,放開腳步,跟在馬後。

  眾清兵發見敵蹤,各舉兵刃追來。徐天宏奔不得幾十步,左肩上被金針射中處愈來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跌倒在地。周綺回頭觀看敵情,忽見徐天宏跌倒,忙勒轉馬頭,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來,橫放鞍上,刀背敲擊馬臀,那馬如飛而去。眾清兵叫了一陣,那裏追趕得上?

  周綺見清兵相離已遠,把刀插在腰裏,看徐天宏時,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呼吸細微,心中很有點害怕,不知道怎麼辦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馬來,儘揀荒僻小路奔馳。

  跑了一會,見前面黑壓壓的一片森林,催馬進林,四周樹木茂密,周綺下了馬,牽著馬走,走了幾百步,到了一處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時,仍舊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顧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馬來,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來休息,讓馬吃草。她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孤伶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個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無策之餘,不禁悲從中來,抱頭大哭起來,眼淚一點一點滴在徐天宏臉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會,神智漸清,以為天又下雨,微微張開眼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淚水撲撲的滴在自己臉上。他「哼」了一聲,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聲「啊喲」。周綺見他醒轉,心中大喜,忽見自己眼淚又是兩滴落在他嘴角邊,忙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驚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你怎麼躺在我跟前,也不走開些。」徐天宏「唉」了一聲,掙扎著要爬起來。周綺道:「算了,你就躺在這兒罷。咱們怎麼辦呀?你是武諸葛,爹爹說你鬼心眼兒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現在肩上痛得厲害,甚麼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給我瞧瞧。」

  周綺道:「我不高興瞧。」她口中這樣說,終究還是俯身去看,看了一會,說道:「好端端的,沒有甚麼,又沒血。」徐天宏坐了起來,右手用單刀刀尖把肩頭衣服挑開了一條口子,自己斜眼細看,說道:「這裏中了三枚金針,打進我骨頭裏去了。」周綺道:「怎麼辦呢?咱們到市鎮上找醫生去罷?」徐天宏道:「這不成。昨晚這一鬧,四廂城鎮誰不知道?咱們這一身打扮,又找醫生治傷,那還不是自投羅網。這本來要用吸鐵石吸出來,但這到那裏找去?請你用刀把肉剜開,拔出來罷。」

  周綺半夜惡鬥,殺了不少官兵,但現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臂上的肉,反倒躊躇起來。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動手罷——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幾條布條,交給周綺,問道:「身邊有火摺子麼?」周綺一摸囊中,道:「有的,幹麼呀?」徐天宏道:「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把針拔出,用灰按著創口,再用布條縛住。」周綺照他的話做了,燒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這足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

  周綺氣道:「我是笨丫頭,那麼你自己來罷!」徐天宏笑道:「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周綺道:「哼,你也會知道自己錯?」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細細的針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觸到男人的肌膚,手一碰到,馬上縮了回來,只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見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說道:「你怕甚麼?」周綺道:「我怕甚麼?你自己才怕呢!轉過頭去,別看。」徐天宏依言轉過了頭。周綺把針孔旁的肉捏緊,挺刀尖刺入肉裏,輕輕一轉,鮮血直流出來。徐天宏咬緊牙齒,一聲不響,滿頭都是黃豆般大的汗珠。周綺把肉剜開,露出了針尾,右手拇指食指緊緊捏住,力貫雙指一提,提了出來。徐天宏臉如白紙,仍強作言笑,說道:「可惜這枝針沒針鼻,不能穿線,否則倒可給姑娘繡花。」

  周綺道:「我才不會繡花呢,去年媽教我學,我弄不了幾下,就把針折斷了,又把綢子弄破啦,媽罵我,我說:『媽,我不成,你給教教。』你猜她怎麼說?」徐天宏道:「她說:『拿來,我教你。』」周綺道:「哼,她說:『我沒空。』後來給我琢磨出來啦,原來她自己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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