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四一


  走到一處,一邊高山,一邊盡是峭壁,山谷深不見底,眾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個失足跌入山谷,那就跌得屍骨無存。眾人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走道之際,忽然前面發出一陣啾啾唧唧之聲,過了一會,變成高聲長嘯,聲音慘厲,山谷回聲,令人毛發直豎,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這時隱約聽見前面的聲音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哪裏還敢向前?平旺先帶了十多名衛兵,下馬衝上前去,剛轉過一個彎,對面的一箭射來,一名衛兵當胸中箭,大叫一聲,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一鼓作氣向前,對方箭無虛發,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清兵一時衝不過去,只見山腰邊轉出一個人來,陰森森的喊道:「過來的見閻王——回去的有活路。」眾兵丁一看,就是昨天那個神出鬼沒無常鬼般的人物,膽小的發一聲喊,轉身就逃,曹能拚命約束,哪裏約束得住?平旺先抽出腰刀,當場砍死一名兵士,軍心才又穩了下來。當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張召重對瑞大林道:「你們各位守住大車,我去會會這兩位名聞西川的常家兄弟。」說罷越眾上前,朗聲說道:「前面可是常氏雙俠麼?在下張召重有禮了。」那人冷冷一笑,說道:「哈,今日是雙鬼會判官。」「呼」的一聲,右掌當面劈來。當地地勢狹隘異常,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左手一沉,運用內力接了他這一掌,右掌輕飄飄的向敵人按去。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聲架開,雙掌相遇,兩人較量了一下功夫。

  張召重變招奇快,左腿「橫雲斷峰」,掠地掃去。那人躲避不及,雙掌合抱,猛向張召重左右太陽穴擊來。張召重一側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兩步,那人也是側身向前。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過,各揮雙掌猛擊,四隻手掌在空中一碰,兩人都退出數尺。這時位置已經互移,張召重在東,那人已在西端。

  兩人一凝神,正待再打。平旺先彎弓搭箭,「颼」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手架開張召重一掌,右手攬住箭尾,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了過來。平旺先低頭一躲,只聽見一名清兵「啊唷」一聲,那枝箭射中了他的肩頭。張召重讚了一聲:「常氏雙俠,名不虛傳!」手下拳勢絲毫不緩,忽然背後「呼」的一聲,又是一掌劈來。張召重閃身讓開,見又是一個黃臉瘦子,面貌與前人一模一樣,雙掌如風,招招迅捷的攻來,將張召重夾在當中。

  這時成璜、朱祖蔭等人已趕上來觀戰,只見三人擠在一小塊地方,簡直毫無回旋轉側餘地,只要稍一不慎,就跌入萬丈深谷。成璜等一面空有兩百餘人,但無法上前協助,只好吶喊壯威。這時三人愈打愈緊,見敵人兩人四隻手使開來呼呼風響,聲威奪人,張召重凝神屏氣,見招拆招,酣鬥聲中敵方一人一掌打空,擊在山石之上,只見石壁上泥沙撲撲的亂落。

  惡戰良久,敵方一人忽然斜肩向張召重撞來,張召重一退,另一人搶得空檔,背靠石壁,大喝一聲,右掌反背向張召重揮去。同時左面那人左腳飛出。兩人拳腳並施,硬要把張召重逼入深谷之中。

  但見一腳踢來,張召重退出一步,半雙腳踏在崖邊,半雙腳已經懸空。官兵們瞧見這危險形勢都驚叫起來。那時另一人的掌風已撲面而來,張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因為雙方一抵一退,對方不過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勢必墮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法,左手突地挽住對方手腕,喝一聲「起」把對方提了起來。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張召重的手腕,但身體離地,氣力施展不出,被張召重奮起神威,一下擲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志。官兵們又是齊聲驚呼。

  常赫志身體臨空,心神不亂,在空中雙腳一縮,打了一個觔斗,把下跌之勢一緩,就在翻觔斗之際,已把腰中飛抓取出,一揚手,飛抓筆直竄上來,此時常伯志飛抓也已出手,兩人飛抓對飛抓如握手般緊緊握住,常伯志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足,雙手向外一揮,把常赫志揮了起來,落在十餘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說道:「火手判官武藝高強,佩服佩服。」也不見他彎腰用手勁,忽然平空拔起,倒退著竄出數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倆雙雙走了。

  眾官兵紛紛圍攏來,有的讚揚張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沒把常赫志摔死。張召重一語不發,扶著石壁慢慢坐了下來。瑞大林過來道:「張大人好武功。」低聲問道:「沒受傷麼?」張召重不答,調勻呼吸,過了半晌,才道:「沒事。」一看自己手腕,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裏,有如繩紮火烙一般,心下也駭然。

  大隊過得烏鞘嶺,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張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道:「大路是奔皋蘭省城,但點子一定不甘心,前面麻煩正多,我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過黃河,讓點子們撲個空。」

  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後可以交卸這副擔子,聽了張召重的話大不願意,可是也不敢違拗。張召重道:「路上失散了許多兵卒,曹大人回去都可以報陣亡,兄弟隨同寫一個摺子便是。」曹能一聽,不由得高興起來,原來按軍營慣例,陣亡的官兵可以領到撫恤,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

  將到黃河邊上,遠遠已聽到轟轟的水聲,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紅城渡口,這時天色已晚,暮靄蒼茫中但見黃水浩浩東流,波濤拍岸,一大片混濁的河水,如沸水般,翻翻滾滾。張召重道:「我們今晚就過河,瞧這水勢險惡,一耽擱怕要出亂子。」兵卒去找渡船,找了半天找不到半隻,天又黑下來了。張召重正在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衝下兩艘小船來。眾兵丁高聲大叫,那兩隻小船傍近岸來。平旺先叫道:「喂,梢公,你把我們渡過去,賞你銀子。」

  只見一隻船上後梢站起來一個大漢,把手擺了一擺。平旺先道:「你是啞巴。」那人道:「丟那麼,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啦,貿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廣東話別人絲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會,請張召重與眾侍衛押著二輛大車先上船。張召重打量那個梢公,見他頭上光禿禿的沒幾根頭髮,手臂上肌肉盤根錯節,顯得膂力驚人,手中提著一柄槳,黑沉沉的似乎並不是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動,自己不會水性,可別著了別人道兒,於是說道:「平大人,你先領二十名兵士過去。」平旺先答應了,上了船,另一艘船上也有二十多兵士上去。那梢公用斗笠遮住了半邊臉,看不清楚面目。

  水勢湍急,兩艘船筆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數十丈,才轉向河心。兩個梢公水性精熟,安安穩穩的把數十名兵士送到對岸,第二次又來接人。這次是曹能領兵,船剛離岸,忽然後面一聲長嘯,呼哨大作。張召重忙命兵士散開,把大車團團圍住,各人彎弓搭箭,嚴陣戒備。此時新月初升,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了十幾騎馬,張召重一騎當先,喝問:「幹甚麼的?」

  對方一字排開,漸漸逼近。中間一人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摺扇緩緩揮動,朗聲說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張召重道:「正是在下,閣下何人?」那人笑道:「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張召重道:「你們是紅花會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稱火手判官武藝蓋世,哪知還能料事如神。不差,我們是紅花會的。」那人說到這裏,忽然提高嗓子,長嘯一聲。張召重出其不意,倒嚇了一跳,又聽見各船上的梢公也是一聲長嘯。

  曹能坐船中,見岸上來了敵人,心中正打不定主意,一聽梢公長嘯,嚇得臉如土色。梢公把槳一扳,停住了船,說道:「你們一班契弟,哼八郎畀我落水去。」曹能哪裏懂得他的廣東話,睜大了眼發楞,又聽見那邊船上一個清脆的聲音唱起歌來:「自幼生長在太湖,殺人從來不怕多,刀砍貪官除惡霸,船翻清兵落黃河。」曹能心中更是害怕,只聽見歌聲一停,那邊船上的梢公叫道:「十三弟,動手罷!」這邊船上梢公道:「嗤晒!」曹能一槍向梢公刺去。梢公噗的跳入河中,那邊的梢公也已落水,兩艘船水中團團打轉。曹能和眾清兵大喊大叫。

  岸上官兵有的戒備敵人,有的忍不住望著急流中的船隻呼叫,只見兩船晃了幾晃,陡然翻轉,船底向天,官兵在驚叫聲中一齊落水,隨波逐流飄去。兩個梢公水性極好,不一會已游近岸邊。水流湍急,那兩個梢公上得岸時已在下游百丈之外,清兵紛紛放箭,相距既遠,黑暗之中又沒準頭,哪裏射得著?但說也奇怪,那兩個梢公並不逃避反而向大隊清兵迎了上來。

  這邊張召重暗叫慚愧,自幸小心謹慎,否則此時已成黃河水鬼,當下定了一定神,高聲喝道:「你們一路上殺害官兵,十惡不赦,現在來得正好。你是紅花會甚麼人?」那人笑道:「你們不用問我姓名,你識得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誰了。」說罷輕飄飄的縱下馬來,說道:「心硯,拿過來。」心硯打開包裹,把兩件兵器放在那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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