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三九


  且說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等一行人蹤跡,沿路暗訪,沒有絲毫線索,不一日到得涼州。涼州民豐物阜,是甘肅省的一個大郡。余魚同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積翠樓上自斟自飲,感嘆身世,想起駱冰聲音笑貌,思潮起伏,這番相思明明無望,萬萬不該,然而總是割捨不下,見滿壁都是某某到此一遊的字句,詩興忽起,命店小二取來筆硯,在壁上題詩一首:「金笛縱橫一去來,秋風愁緒不能排,人言九轉腸應斷,我已為君轉十回。」下面寫了「魚題」兩字。

  酒入愁腸,更增鬱悶,吟哦了一會,正要會帳下樓,忽聽樓梯響,上來了兩人,余魚同眼尖,見當先一人似乎那裏見過,忙把頭轉開,才一回頭,猛然想起,那是在鐵膽莊交過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談得起勁,沒見到余魚同。他們上得樓來,四下一望,揀了靠窗一個座坐下,正在余魚同桌子旁邊。余魚同十分機伶,伏在桌上,假裝醉酒。店小二來叫他,只是不應。那兩人先談了一些不關緊要事,只聽見一個人道:「瑞大哥,你們這番拿到這點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會賞甚麼給你。」那姓瑞的道:「賞甚麼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把點子送到杭州,也就罷了。我們八個侍衛一齊出京,只剩下我一個人回去。肅州這一戰,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到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汗毛凜凜。」另一人道:「現在你們張大人在一起,決失不了手。」

  那姓瑞的道:「話是不錯,不過這一來,功勞都是御林軍的了,我們御前侍衛還有甚麼面子?老朱,這點子幹麼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麼啊?」那姓朱的低聲道:「我姊姊是劉大學士府裏的人,那你是知道的了。我聽她傳出消息來說,皇上就要到江南去。把點子送到杭州,大概皇上親自要審。」那姓瑞的唔了一聲,喝了一口酒,說道:「你們六個人巴巴從京裏趕來,就為了下這道聖旨?」那姓朱的道:「還做你們幫手啊?江南紅花會的勢力大,我們不可不特別小心。」

  余魚同聽到這裏,心中暗叫慚愧,如果不是碰巧聽見,那麼他們把文四哥偷偷改道送到江南,大夥卻撲北京去救,豈非誤了大事?這時又聽那姓朱的侍衛道:「瑞大哥,這點子到底犯了甚麼事,皇上要親自御審?」那姓瑞的道:「這個我們怎麼知道?上頭交待下來,要是抓不到他,我們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腦袋保得牢保不牢,還得走著瞧呢。嘿!你道御前侍衛這碗飯是好吃的麼?」

  那姓朱的笑道:「現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來敬你三杯。」兩人歡呼飲酒,後來談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甚麼北方女人腳小,江南女人皮色白膩。酒醉飯飽之後,那姓瑞的會了鈔下樓,看見余魚同伏在桌上,笑罵道:「讀書人有屁用,三杯落肚,就醉貓般爬不起來。」余魚同等他們下樓之後,忙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就跟下樓去,遠遠在人叢中盯著那兩人,只見他們一逕進了涼州府台衙門,半天不見出來,余魚同料定他們就在府衙之中,回到店房,閉目靜養,到得三更時分,換了夜行衣服,手持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徑奔府衙。他繞到府衙後院,越進牆去,只見四下黑沉沉的,東廂廳的窗中卻出光亮來,他躡足走近,附耳一聽,廳中有人說話的聲音,於是用右手食指沾了一點唾沫,輕輕在窗紙上濕了一個洞,往裏一張,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廳裏坐滿了人,張召重坐在居中,兩旁都是侍衛和公差,一個人反背站著,正在破口大罵,聽聲音正是文泰來。

  余魚同知道裏面都是江湖好手,不敢再看,伏下身子凝神靜聽,只聽見文泰來罵道:「你們這批給韃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爺落在你們手中,自有人給我報仇。瞧你們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有甚麼下場。」又聽見一個人陰森森的道:「好,你罵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沒有你厲害,但今日教你嘗嘗吃我一掌的滋味。」

  余魚同一聽不好,心想:「四哥怕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最愛之人,豈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張,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穿一身青布長袍的中年男子舉起了手,正走到文泰來身邊去。文泰來雙手被綑,動彈不得,怒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一吐氣,金笛中一枝短劍筆直飛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把,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

  言伯乾眼眶中箭,痛得倒在地下,廳中一陣大亂,余魚同一箭又射在一名侍衛的右頰之上,跟著一抬腿,踢開廳門,直竄進去,喝道:「鷹爪子別動,紅花會救人來啦!」一笛把站在文泰來身旁的官差點中了軟麻穴,從綁腿上拔出匕首,把文泰來手腳上繩索割斷。張召重久經大敵,並不慌亂,也不理會文泰來和余魚同,拔劍在廳門一站,內阻逃犯,外拒援兵。文泰來手一脫綁,精神大振,這時一名御前侍衛正和身撲上,文泰來身體一側,反背一掌,打在他右脅之下,「喀喇」一聲,打斷了兩根肋骨。其餘的侍衛見他身手如此厲害,一時都不敢走攏來。余魚同道:「四哥,快衝出來!」文泰來道:「大夥都來了麼?」

  余魚同道:「他們還沒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來一點頭,他右臂和腿上傷勢仍很厲害,行走不便,右臂靠在余魚同身上,並肩向廳門走去。四五名侍衛一湧而上,余魚同手揮金笛擋住。

  兩人走到廳口,張召重走上一步,喝道:「給我留下。」單劍向文泰來小腹上刺來。文泰來腳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為守,左手食中兩指疾如流星,直取張召重雙眼。張召重回劍一擋,不由得讚了一聲:「好!」兩人身手奇快,轉瞬拆了七八招。文泰來只有一隻左手,下盤又如釘住般趨退不靈,再拆數招,被張召重在肩頭上一推,立腳不穩,坐倒在地。

  余魚同邊打邊想:「我活著今後一輩子也只是痛苦,今日捨了這條命把四哥救出去,借這鷹爪之手了結自己殘生,也好讓四嫂知道,我余魚同並非無義小人。我以一死報她,死也不枉。」胸中計算已定,正見文泰來被張召重推倒,反身一笛向張召重打去。文泰來緩得一緩,掙扎著爬了起來,回身大喝一聲,那些侍衛和官差一獃,不由得退了數步,余魚同道:「四哥,快出去。」一面金笛飛舞,完全不招不架,儘向對方要害攻去。張召重一時倒被他這種拚死打法逼得退出數步。文泰來見露出空隙,閃身出了廳門。眾侍衛都大聲叫起來。

  余魚同擋在廳門,身上已連中張召重兩劍,仍舊絲毫不加防守,一味是進手招數。張召重喝道:「你不要命麼?這種打法是誰教你的?」余魚同淒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數招之後,右臂又中一劍,他笛交左手,絲毫不退。這時眾侍衛紛紛趕出來,余魚同向當頭一人撲過去,那人一刀砍來。余魚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對方乳下重穴一點,那人頓時暈死過去,同時,自己左肩卻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勢如瘋虎,渾身血污,揮笛惡戰,劍光刀影中只聽見一聲響,一名侍衛的顎骨又被打碎。眾侍衛圍了攏來,刀劍鞭棍,一時齊上。混戰中,余魚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拋,一聲長笑,閉目待死,一停手,登時暈了過去。

  正在這時,廳門口一聲大喝:「住手!」眾人回頭一望,見文泰來慢慢走進,神態威猛,對別人眼不看,直走到余魚同身邊,見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淚來,俯身一探余魚同鼻息,見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將他抱了起來,喝道:「快給他止血救傷。」眾侍衛為他威勢所懾,果然有人去取金創藥來。文泰來見他們替余魚同裹好了傷,抬入內堂,這才雙手往後一併,說道:「你們綁罷!」一個侍衛看了一下張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來道:「怕甚麼?我要傷你,早就動手了,難道用得著騙你過來。」那侍衛見文泰來雙手當真不動,這才將他綁起,送到府衙獄中監禁。兩名侍衛自在獄中守夜。

  折騰了半夜,張召重傳下命令,當夜之事絕不能向外洩漏半字,否則重辦。次日清晨起來,張召重親自去看余魚同,見他昏昏沉沉的睡著,問了服侍的小廝,知道醫生開的藥已煎了給他服過。下午余魚同略見清醒,張召重問他:「你師父姓陸還是姓馬?」余魚同道:「我恩師是千里獨行俠,姓馬名真。」張召重道:「這就是了,我是你師叔張召重。」余魚同微微點了一點頭。張召重道:「你是紅花會的麼?」余魚同也點了點頭。張召重嘆道:「怎麼好好一個人,墮落到這步田地。文泰來是甚麼人?幹麼你這樣捨命救他!」余魚同閉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終於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張召重道:「哼,在我手裏你想救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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