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二八


  周仲英對宋善朋道:「你領大夥到安西州後,可投吳大官人處耽擱,我事情料理完畢後,再來叫你。」周綺道:「爹爹,我們不到安西?」周仲英道:「當然不去啦,文四爺在我們莊上失陷,救人的事,我們豈能袖手旁觀?」周綺、孟健雄、安健剛三人聽周仲英說要出馬救文泰來,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周老前輩的美意,我們十分感激。只是救文四哥是殺人造反的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們浪蕩江湖的人不同,親自出手,恐怕有些不便。我們請周老前輩出個主意,指點一下方略,至於殺鷹爪、救四哥,還是讓我們去辦。」周仲英長鬚一捋,說道:「陳當家的,你不用怕連累我們。你要是不許我替朋友賣命,那就是不把我周仲英當朋友。」陸菲青也插嘴道:「周老英雄義重如山,江湖上沒有人不佩服的,否則我和他素不相識,也絕不敢貿然把身上負著重案的朋友薦到他莊上來啦?」

  陳家洛沉吟了一下,說道:「周老英雄如此義氣,紅花會上下眾兄弟永感大德。」駱冰走上前來,盈盈的拜了下去,說道:「老爺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們當家的謝謝。」周仲英連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寬心,不把文四爺救回來,我們誓不為人。」他轉頭對陳家洛道:「事不宜遲,就請陳當家的發佈號令。」陳家洛道:「這個哪裏敢當?請周陸兩位前輩商量著辦。」陸菲青道:「陳當家的不必太謙。紅花會是主,我們是賓,這絕不能喧賓奪主。」陳家洛謙讓了幾句,於是一拱手道:「那麼在下有僭了!」轉身說道:「紅花會的各位哥哥,我們先拜紅花老祖。」他命心硯從包裹中取出長袍,把撕去前襟的袍子換下,率領會中群雄,向南跪下,各各拜了三拜,然後亢聲施令,分撥人馬。這時鐵膽莊餘燼未熄,焦木之氣充塞空際,大風把火炬吹得獵獵作響。眾人肅靜無聲,聽候號令。

  第一撥:當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魚同,和西川雙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聯絡,探明文泰來行蹤後,趕回報告。
  第二撥: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石敢當章進、鬼見愁石雙英。
  第三撥: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率領鐵塔楊成協、銅頭鱷魚蔣四根。
  第四撥: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率領九命錦豹子衛春華、書僮心硯。
  第五撥:綿裏針陸菲青,率領神彈子孟健雄、獨角虎安健剛。
  第六撥:鐵膽周仲英,率領俏李逵周綺、武諸葛徐天宏、鴛鴦刀駱冰。

  陳家洛分撥已定,說道:「余十四弟,請你馬上動身。其餘各撥人馬,立刻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到趙家堡打尖,分撥進嘉峪關後再行會集。關上鷹爪孫盤查很緊,大家不可大意。」眾人齊聲答應。

  余魚同向眾人一抱拳,上馬動身,奔出數步,回頭偷眼向駱冰一望,見她正在低頭沉思,對他離去似乎並不在意。余魚同嘆了一口氣,策馬狂奔而去。

  眾人各自找一個乾淨地方睡下。陳家洛悄悄對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我們累得家破人亡,這次去救四哥。你多費點心,最好別讓官面上的人再認出他來。四嫂身上受了傷,她惦念四哥,廝殺起來一定奮不顧身,你留心不要讓她拚命。你們這一路不必趕快,能夠不動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應了。

  睡不到兩個時刻,天已黎明。千臂如來趙半山率領了章進、石雙英兩人首先出發。駱冰一晚始終沒合眼,把章進叫過來道:「十哥,你路上可別鬧事,別多喝酒。」章進道:「四嫂你放心,在四哥救出來之前,我一滴酒不入口。」章進素來嗜酒如命,喝醉了常常鬧事,但在重大關頭他卻能把持得住,這都是他過人之處。

  不久,無塵、陳家洛、陸菲青三撥人馬也先後走了,最後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隊人夥動身。到趙家堡後,當地百姓已知道鐵膽莊失火,紛紛前來慰問。周仲英謝過了,打了尖,即與宋善朋分手,縱馬向東疾馳。一路上周綺老是跟徐天宏作對,總覺他的一言一動越瞧越不對勁,不管周仲英板臉斥責也好,駱冰笑著勸解也好,徐天宏低聲下氣忍讓也好,周綺總是放他不過。後來徐天宏也氣了,心道:「我不過顧著你爹爹面,讓你三分,難道當真怕你?我武諸葛縱橫江湖,成名的英雄豪傑哪一個不敬重於我,今日卻來受你這丫頭的閒氣!」他一騎馬索性落在後面,一言不發,落店吃飯就睡,天明了就趕路,一路馬不停蹄,第三天上過了嘉峪關。

  周仲英見女兒如此不聽話,背地裏好幾次叫了她來諭導呵責。周綺當時答應,可是一見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槓來。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許能把這一向驕橫慣了的女兒管教管教,現在她負氣出走,不知流落在何方,言念及此,心中很是難過,見徐天宏悶悶不樂的落在後面,又覺很是過意不去。當晚到了肅州,四人在東門一家客店住了下來。徐天宏出去了一會,回來對周仲英和駱冰道:「余十四弟還沒追上文四哥,也還沒遇上西川雙俠。」

  周綺忍不住插嘴道:「你怎會知道?瞎吹!」徐天宏向她白了一眼,一聲不響。周仲英道:「這裏是古時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爺,我和你到東大街杏花樓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綺道:「爹,好,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綺怒道:「你笑甚麼?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頭別過,只當沒聽見。駱冰笑道:「綺妹妹,咱們一起去。為甚麼女人就不能上酒樓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不阻止。

  四個人到杏花樓上坐下,點了酒菜。肅州泉水清洌,所釀之酒,西北第一。四人一嘗,果然香醇無比。店小二又送了一盤肅州出名的烘餅上來。那烘餅弱似春綿,白賽秋練,又軟又脆,周綺吃得讚不絕口。酒樓之上耳目眾多,不便商量救文泰來的事,四人隨口談論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貴會陳當家的年紀輕輕,一副公子哥兒的樣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的拳術,真是見所未見。他和我比拳時,最後用的那套拳法怪異之極,不知叫做甚麼名頭。徐爺可知道麼?」周綺心中也一直存著這個疑團,聽父親一問,忙留神傾聽。

  徐天宏道:「我和陳當家的這次也是初會。我們于老當家把他從小就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俠那裏去學藝,一直沒到過江南來。只有無塵道長、趙三哥幾位年長的在他小時候見過。這套拳,我瞧大概是天池怪俠的獨創。」周仲英道:「紅花會名聞大江南北,總舵主竟是一位貴公子般的人,我一見之下心中很是納罕,覺得透著極不相稱。後來和他談了話、交了手,才知道他不但武藝驚人,而且見識不凡,確是了不起的人物,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駱冰聽他周仲英極口稱揚他們領袖,心中也很高興,四人連連喝酒。只駱冰想到丈夫安危莫測,總是愁眉不能盡展。

  周仲英道:「這幾年來,武林中人物出了不少,也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幾番新。就像你老弟這樣文武雙全,江湖上就十分難得。總要別辜負了這副好身手,好好做一番事業出來。」徐天宏連聲稱是。他這答應,是答應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業」的話,周綺鼻孔「哼」了一聲,心道:「我爹說你好,你還說是呢!」

  周仲英喝了一口酒道:「我一向聽人說,貴會于老當家是少林派的高手,和我的門戶很近。我總想見他一面,互相印證,但一個在江南,一個在西北,這個心願始終沒了,他竟撒手西歸。我常在打聽他的師承淵源,可是始終沒甚麼頭緒。」徐天宏道:「于老當家以前從來不提他的師承,直到臨終時才說起,他從前是福建少林寺學的武藝。」周仲英道:「我也是在少林寺學的啊。」他一手拿著酒杯,皺眉思索,突然問道:「他相貌有甚麼特別的地方?」徐天宏道:「他雖然六十多歲了,看上去還是很英俊的,只是右邊額角上有一個大傷疤,所以右眉是沒有的。」周仲英把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眼中忽然流下淚來,哽咽著道:「師兄師兄,我早疑心是你,你瞞得我好苦。」徐天宏等見他神情突然大變,都驚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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