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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張召重一發狠勁,心說:「渾小子,抓到你再說。」施展輕功,全力追來。他既決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她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知道對方武功卓絕,心中也有點發慌,斜刺裏往山坡上跑去,張召重一聲不響,隨後跟來,腳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後,伸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一驚,用力一掙,「嗤」的一聲,背上一塊衣衫被扯了下來,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裏一拋,說道:「給你罷。」

  張召重見包裹被拋下山澗,知道裏面是一部關係重大的可蘭經,雨下得正大,如被澗水一衝,就算找得回來也必浸濕,當下顧不得再追,走下去拾那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

  張召重拾起包裹,見已濕了一大塊,忙打開包裹來看看經書是否浸濕,一解開,不由得破口大罵,裏面那裏有甚麼可蘭經,竟是客店櫃台上的兩本帳簿,翻開一看,簿上寫的是收某號客人房飯錢幾錢幾串,店夥某某支薪工幾兩幾錢等等。

  張召重大罵晦氣,自己在江湖上甚麼大陣大仗全見過,那知竟上了這夥小子兩次大當,隨手把帳簿連包裹拋入山澗裏,因為如帶回店裏,被人一問,自己面子上可下不去。他一肚子煩躁,趕回客店,一進門就遇見鏢行的閻世章,只見他背上好好的背著那紅布包裹,心中暗叫慚愧,忙問:「這包袱有人動過沒有?」閻世章道:「沒有啊。」他為人細心,知道張召重如此相問必有緣故,邀他同進店房,把包裹打開一看,那部經書好端端在裏面。張召重道:「吳國棟他們哥兒那裏去了?」閻世章道:「剛才還見他們在這裏啊。」張召重把店夥叫來一問,也說不見他們,也沒聽說他們再和紅花會的人打鬥。

  張召重氣道:「皇上養了這種人有屁用!我走開一下,就躲得遠遠地。閻老弟,你跟我來,你瞧我一個人把這幾個點子抓來。」說著就向文泰來所住的那間店房走去。閻世章心中很是為難,他震於紅花會的威名,知道這個幫會人多勢眾,好手如雲,自己可惹他們不起,當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觀瞧熱鬧,跟在後面,好在知道張召重武功絕倫,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還不手到擒來。

  張召重走到門外,大喝一聲:「紅花會的匪徒,給我滾出來!」隔了半晌,裏面毫無聲息。他大聲罵道:「他媽的,沒種!」一腿把門踢開,那知門沒閂,是虛掩的,出人意料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張召重吃了一驚,叫道:「點子跑啦!」衝進房去,只見房裏空空如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還有人睡著,張召重拔劍把棉被一挑,果然有兩個人面對面的睡在那裏。他用劍在臉朝裏的人背上輕輕刺了一下,那人動也不動,似乎是一個死人,扳過來一看,見那人面上毫無血色,兩眼突出,竟是蘭州府的捕快韓春霖,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張召重過去一探鼻息,兩人早已氣絕多時。

  這兩個人身上沒有血跡,也沒有刀劍的傷口,再仔細一查,兩人後腦都碎了,張召重知道是被內家高手用掌力擊斃,心中對奔雷手文泰來暗暗佩服,他知道文泰來已身受重傷,居然還能運用如此厲害的內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虛傳。但是吳國棟走向何處?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處?把店夥叫來細問,絲毫沒得頭緒。張召重一猜其實並沒猜對,韓春霖與馮輝並不是文泰來打死的。

  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戰,見余魚同遇險,陸菲青暗放芙蓉金針,打中蔣天壽手腕,鬼頭刀落地,駱冰又趕來送上一把飛刀把他打死。吳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陸菲青放下了心,以為他師侄與故友後人的難關已經渡過,那知張召重闖了進來。李沅芷叫道:「師父,那天晚上搶我包袱的就是他,你認識他麼?」陸菲青「唔」一聲,心中計算已定,對李沅芷道:「你快把他引開去,引得越遠越好。回來你如不見我,明天你們自管上路,我隨後自會趕來。」李沅芷還待要問,陸菲青道:「快去,遲了怕來不及。」李沅芷心想怎麼把張召重引開呢,靈機一動,從包裹中抽出一塊紅布來,隨手把客店裏兩本帳簿包在裏面,把張召重騙了出去。

  陸菲青知道李沅芷詭計多端,自己這個師弟雖然武藝高強,但論聰明機變,卻遠遠不及他這個徒弟,料想她不會吃虧。而且李沅芷的父親是現任二品將軍,萬一她被張召重捉到,也不敢難為她。他還知張召重心高氣傲,平生不屑和婦女動手,以為勝之不武,在緊要關頭李沅芷如露出女人面目來,張召重必會一笑而走。結果張召重果然上了李沅芷的當,當時張召重如施展暗器,或殺手,李沅芷也早已受傷,只因誤會她是大師兄馬真的徒弟,所以手下留情,這原因倒是陸菲青始料不及。

  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當即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裏面一個女人聲音問道:「誰呀?」陸菲青道:「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裏面沒有回答,也不開門,大概在商量甚麼。這時吳國棟三人卻慢慢走了過來,站得遠遠的監視文泰來的住房,他們見陸菲青站在門外,很有點詫異。房門忽地打開,余魚同站在門口,斯斯文文的道:「是那一位前輩?」陸菲青低聲道:「我是你師叔綿裏針陸菲青。」余魚同臉上很顯然遲疑,他知道有這一位師叔,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面,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如讓一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是存著歹意。陸菲青低聲道:「你別做聲,我教你相信,你快躲開。」

  余魚同反而疑心更甚,並不讓開,陸菲青突然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魚同一讓,陸菲青右掌一翻,擱到了腋下,一個「懶扎衣」,輕輕把他推在一邊。「懶扎衣」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長衫,右手單鞭攻敵,出手鋒辣而瀟灑自如,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而隨手擊敵,凡是本門中人,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余魚同當時只覺得一股極大力量將他一推,不由得退出數步,看對方所用拳勢,心中一驚,心想:「當真是師叔到了。」

  余魚同一退,駱冰拿起雙刀待要上前。余魚同向她做了一個手勢,說道:「四嫂,且慢!」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示意退開,隨即奔出房去,向吳國棟等叫道:「喂,喂,這屋裏的人都逃光啦,你們快來看呀!」

  吳國棟大吃一驚,衝進房去,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面。陸菲青最後進房,把三人出路堵住,隨手把門關上。吳國棟見余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裏,這一驚比剛才更甚,忙叫:「快退!」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陸菲青雙掌使足了十成力,在兩人後腦上猛力一擊。兩人腦骨破裂,頓時氣絕。吳國棟機警異常,雖然變起倉卒之間,並不驚慌失措,眼見房門已被陸菲青堵住,一頓足飛身上炕,雙手護住腦門,直向窗格撞了上去。文泰來睡在炕上,見他在頭頂竄過,坐起身來,拍的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右臂之上。奔雷手掌力非同小可,吳國棟右臂頓時折斷。他身形晃了一晃,左足在牆上一撐,身體還是穿破窗格,逃了出去。駱冰飛刀出手,吳國棟跳出來時早已防到敵人會用暗器追襲,雙腳只在地上一點,隨即躍向左邊,饒是如此,飛刀還是刺破他的右肩,當下顧不得疼痛,拚命逃出了客店。

  這一來,駱冰和余魚同再沒甚麼懷疑,齊向陸菲青拜了下去。文泰來在炕上說道:「老前輩,恕我不能下來見禮。」陸菲青道:「好說,好說。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樣稱呼?」說時眼睛望著駱冰。駱冰道:「那是先父。」陸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他竟先我謝世。」言下不禁淒然。駱冰眼眶一紅,忍住了眼淚。陸菲青問余魚同道:「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馬師兄近來可好?」余魚同道:「托師叔的福,師父福體很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說有十多年不見,不知師叔在那裏貴幹,總是放心不下。」陸菲青憮然道:「你師父是忠厚人。我也想他得很呢。你可知道你另一位師叔也找你來了。」余魚同矍然一驚:「張召重張師叔?」陸菲青點點頭。

  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心中一震,「呀」了一聲。駱冰忙過去扶著他,臉上愛憐橫溢,余魚同看得出神,心想:「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雖然身受重傷,那又算得甚麼?」

  他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陸菲青又道:「我這個師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師門之恥,但是他武功精純,而且他從北京千里迢迢來到塞外,一定還有後援。現在文老弟身受重傷,我看目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後我們再約好手,跟他一決雌雄。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說話之間義憤見於顏色。駱冰道:「我們一切都聽陸老伯吩咐。」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文泰來點點頭。

  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駱冰。駱冰一看之後,封皮上寫著:「敬煩面陳鐵膽莊周仲英老英雄。」駱冰喜道:「陸老伯,你與老英雄有甚麼交情呢?」陸菲青還沒有回答,文泰來先問:「那一位老英雄?」駱冰道:「周仲英!」文泰來又道:「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裏?」陸菲青道:「周老英雄我從來沒見過面,但我們神交已久,互相慕名,我素知他是一位肝膽照人,鐵錚錚的好男子。他世居鐵膽莊,離此不過二十多里路。我意思是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避一避,我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的朋友們報信,再來接文老弟到自己地方養傷。」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就問:「文老弟你的意思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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