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


  文泰來道:「前輩這個安排,本來再好不過,不過不瞞前輩說,小侄身上擔著血海的關係。乾隆老兒不親眼看見小侄喪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鐵膽莊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他是西北武林中的領袖人物,交朋友是再熱心不過,那真是響鐺鐺的腳色。他與我們雖然非親非故,但小侄去投奔他,他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這一收留,只怕後患無窮。他在此安家立業,萬一給官面上知道,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

  陸菲青道:「文老弟你別這麼說,我們江湖上講的是『義氣』兩字,為朋友兩脅插刀,賣命尚且不惜,何況區區身家產業?周老英雄將來如知道我們在這裏遇到為難的事不去找他,反而要說我們瞧他不起。」文泰來道:「小侄這條命是甩出去了。鷹爪子再找來,我拚得一個是一個。前輩你還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實在太大,愈是好朋友,我愈是不能連累他。」陸菲青道:「我說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是怎樣稱呼?」

  文泰來道:「那是我們會裏的三當家。」陸菲青道:「照呀!你們紅花會幹的是甚麼,我全不知情。但趙半山趙賢弟是我生死之交。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真比親兄弟還親。他既是貴會中人,那麼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過的。你犯的事有甚麼說不得的?最大不過殺官造反。嘿嘿?今天我就殺了兩個官哪!」說著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

  文泰來道:「小侄的事說來話長,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一定說給老前輩聽。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個武功高強的大內侍衛兜捕我們夫妻倆。在酒泉一戰,小侄身負重傷,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廢了他們兩個鷹爪,才好容易逃到這裏,那知御林軍統帶張召重又跟來啦。小侄終是一死,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總要給他兜出來,才死得甘心。」陸菲青琢磨他的話,似乎文泰來知道了皇帝的重大陰私,所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來要殺他滅口。身上所負的干係實在非同小可。他雖在危難之中,但不願去連累別人,真正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激他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當下說道:「文老弟,你不願連累別人,那正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文泰來忙問:「可惜甚麼?」

  陸菲青道:「你不願去,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待會鷹爪子再來,我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只要有我師弟在內,我們有誰是他的敵手?這裏一位是你夫人,一個是你兄弟,老朽雖然不才,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我們一落敗,誰能棄你而逃?老朽活了六十年,這條命算是撿來的,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並沒有甚麼可惜,可惜的是我這個師侄正當有為之年,我這個侄女青春年少,只因為你要逞英雄好漢,唉,累得全都喪命於此。」

  文泰來聽到這裏,不由得滿頭大汗,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駱冰叫了一聲「大哥」,拿出手帕來把他額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文泰來號稱「奔雷手」,十五歲起浪蕩江湖,這對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貪官污史、土豪劣紳,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於是對陸菲青道:「前輩教訓的是,剛才小侄是想岔了,一切請前輩吩咐罷。」

  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出來給文泰來看,上面寫了一些仰慕的話,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請他照拂,信上沒寫文泰來等人的姓名。文泰來看後謝了陸菲青,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到鐵膽莊,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

  原來紅花會有一條重要會規,是有恩必酬,有仇必報。任何人對他們有恩,總要千方百計答謝了才罷,有人得罪了他們,也必大仇重報,小仇輕報,絕不放過。鎮遠鏢局的人一聽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就因為知道他們,恩怨分明,得罪不得。

  陸菲青再問余魚同,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紅花會的後援何時可到。余魚同道:「我們在紅花會堂內三堂外三堂的正副十二位香主,除了這裏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之外,現在都已會集在安西。大家恭請少舵主總領會務,少舵主一定不肯,說自己年輕識淺,資望能力不夠,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無塵道長又哪裏肯?現在僵在那裏,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就正式開香堂推舉總舵主。那知道他們兩位在這裏被困。大家正眼巴巴等他們兩位呢。」

  此時余魚同轉向文泰來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說明一件誤會,現在沒人趕回安西報信,四哥你瞧怎麼辦?」他在紅花會中地位比文泰來低得多,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面的人囑咐。文泰來沉吟未答。陸菲青道:「我瞧這樣,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安頓好之後,余賢侄就趕赴洛陽。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現在事情很急,我們馬上得動身。」文泰來不再多說,彼此是成名英雄,這種事情不必言謝,也絕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他從懷裏拿出一朵紅絨紮成的花來,交給陸菲青道:「老前輩你到了安西,把這朵花往身上一戴,我們會中自然有人前來接引。」駱冰將文泰來扶起。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用棉被蒙住。陸菲青打開門,大模大樣的踱出來,騎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店夥攔住想問,已經不及。

  過了片刻,余魚同手執金笛開路,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掌櫃的和店夥知道這三人不是江洋大盜,就是造反的叛逆,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膽都寒了,躲得遠遠的哪裏還敢走近。余魚同把一錠五兩銀子拋在櫃上,說道:「這是房飯錢!我們房裏有貴重東西存著,誰敢進房去,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賬。」掌櫃的連聲答應,大氣也不敢出。店夥把三人的馬牽來,雙手不住發抖。文泰來兩足都不能踏鐙,左手在馬鞍上一按,一借力,輕輕飛身上馬。余魚同讚道:「四哥好俊功夫!」駱冰嫣然一笑,上馬提韁,三騎連轡往東。

  那三人走後不久,一個少年奔到客店門口,那正是戲弄了張召重的李沅芷。她將進店門,只見一人從店門出來騎上了馬,那人形容猥瑣,看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李沅芷也不在意,回進房去改換女裝,她想,目下暫時穿女裝,和媽媽在騾車裏一起坐幾天,那個張大人本領再大,他也奈何我不得。

  余魚同等三人問清了到鐵膽莊的途徑,放開馬向東南奔去,一口氣走出十五里地,一問行人,知過去不遠就是鐵膽莊。駱冰心中暗暗欣慰,她知道只要一到鐵膽莊,丈夫的性命就算是救下來了。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只要緩得一口氣,紅花會大援一到,那麼六扇門的鷹爪子就是來千軍萬馬,也總有法子對付了。

  駱冰正想得意,忽聽馬蹄聲急,迎面奔過來三乘馬。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另一個白鬚如銀,臉色紅潤,瑲瑲啷啷的弄著兩個大鐵膽。他們交錯而過時,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好像有點詫異,六騎馬都跑得很快,霎時已離開數十丈。余魚同忽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駱冰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周老英雄?」余魚同道:「你不見他手中拿著兩個鐵膽麼?」文泰來道:「多半是他。但我們和他從來沒有見過面,他又走得這樣快,怕有甚麼急事,半路上攔住他問姓名,總顯得不妥。咱們到了鐵膽莊再說罷。」

  三騎馬片刻就到了鐵膽莊,只見莊外有一條小河環繞,小河兩岸遍植楊柳,莊外設有碉堡,還有望樓吊橋,氣派甚大。莊丁把三人請進莊去,在大廳上坐下獻茶。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自稱姓宋,名叫善朋,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三人據實說了。宋善朋聽說他們是紅花會中人物,微微一驚,說道:「聽說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櫃,很少到塞外來呀。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甚麼教?真是不巧得很,我們老莊主剛出去。」他一面細細打量來人,紅花會這幫會是久仰大名,只是他知道紅花會與老莊主素無來往,這次突然來訪,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很是捉摸不定,言辭之間,不免顯得遲疑冷淡。

  文泰來一聽周仲英果然不在家,陸菲青那封信也就拿不出來了,他鑒貌辨色,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中微微有氣,當下說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我們就此告退。我們來拜訪也沒有甚麼要緊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遠震,無非來順道瞻仰的意思。」說罷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請用了飯再走罷。」一面向一個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那莊丁點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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