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陸菲青暗暗望了閻世魁背上那個紅布包袱一眼,見那包袱不很大,看來裏面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只聽見那童兆和道:「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一定是紅花會害的。」

  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麼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離那些鏢客們更加近。那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只會吃飯放屁,要是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賬去啦。」閻世魁被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的總舵主于萬亭上個月在無錫死了,江湖上誰都知道。而且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證據,誰看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甚麼辦法?」

  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麼?咱們把他們當作性命的這部經書搶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麼?我說閻五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要一個回回女人做老婆,可有多美——」他正說得得意,忽然啪的一聲,不知哪裏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嘴裏。童兆和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個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馬上把放在身旁的五行輪拿在手裏。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他們只是保護那個紅布包袱,並不追敵,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聽見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拿了一條軟鞭,一個拿了一柄單刀從外頭跑進來說:「點子逃啦,沒瞧見。」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他看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然看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般踱到外面,這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只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來,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陸菲青想見識這位剛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那人後面,他雙手仍舊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雖然好整以暇,但步伐快速,前面的人絲毫未覺。

  一時之間,兩人跑出了五六里地。前面的人身材苗條,行動婀娜,似乎是一個女子,但輕功也極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面是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陸菲青怕前面的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江湖上常言道:「遇林莫入」,因為林中樹木遮掩,最易受人暗算,陸菲青不敢過份逼近,正想退出。忽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凌亂,只見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陸菲青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向外張望,對面竟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搭著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去窺探一番。靜待兩個守望的人轉過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篷帳外一頭駱駝身後,守望者未發覺。他藝高人膽大,彎身走到中間最大的帳篷背後,伏地一聽,篷帳裏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維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但這些話大半不懂,他輕輕掀起帳幕底一角,向裏張望。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高高矮矮的坐了許多人,看模樣就是白天路上遇到的那個沙漠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黃衫女郎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裏。帳篷中其餘的維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來,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這高個子維人高舉酒杯,大聲說了幾句話,陸菲青只聽懂幾個字,甚麼「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也說話了。也聲音清脆朗朗,陸菲青聽懂大半,只聽見她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所有的維人都轟然宣誓。陸菲青在黯淡的燈光之下,見他們臉上都露出一副堅毅憤慨的神色。大家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低低議論,似乎是在商量甚麼步驟。陸菲青聽不清楚,心頭捉摸,大概這群維人有一部他們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去了,現在要去奪回來。

  陸菲青這一猜想並沒猜錯,原來這群維人是天山北路的一個游牧部落。他們這一部落人多勢眾,一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的叫木卓倫,是這一部落的首領,武功卓絕,仁義公正,極得族人的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是天山奇俠陳正德的夫人關明梅的得意愛徒,已深得天山派武功的真傳,陳正德和關明梅都是天山派中卓逸不群的人物,號稱天山雙鷹,兩人年紀都已六十多歲,然而夫妻見了面就吵嘴,分開了又互相想念,真是一對老歡喜冤家。霍青桐常常從中調解,但也沒有甚麼效果。她愛穿黃衫,小帽上經常插一根翠綠羽毛,因此得了一個漂亮的名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他們這族人主要以游牧為生,清廷勢力擴充到回部後,徵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儘量設法供應。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他們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大家覺得這樣下去實在沒有生路,派人幾次到伊犁向滿官求情,要求減少徵賦,豈知徵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兆惠偵知這一族有一部祖傳下來的手抄可蘭經,這部經書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十代來由首領珍重保管,成了他們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去把這部經書搶了來,他們以此為要挾,就不怕維人反抗。閻世魁背上那個紅布包袱中,藏的就是這部可蘭經。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立誓就是埋骨關內,也要使這部經書物歸原主。

  陸菲青得知這些維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想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地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眼尖,已見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一長身縱出帳來,只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她手一揚,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正擬穿入林中,忽聽背後一股疾風,知有暗器襲來,他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右手姆指中指看準鐵蓮子彈一敲,鐵蓮子從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到店房。

  到店時大家都已安睡。店夥道:「老先生,溜躂了這麼久,看夜景麼?」陸菲青胡亂答應了一聲,在房中把茶壺裏的鐵蓮子取出來,見是精鋼打成,上面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桿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行所保的這枝鏢,騾馱並不沉重,幾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是他們所最重之物。鏢行一行人走了約半個時辰,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李太太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這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都緊跟著李太太的騾車,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走到烏金峽口,只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將指揮大家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面,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的人朝相。

  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參將手下的兵丁排成一條長龍,人與牲口都氣呼呼的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眼尖,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在窺探。正在此時,前面一陣駝聲鈴響,一隊維人乘騎馬,迎面奔下嶺來,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奔喪麼?」維人轉眼奔到跟前,前面七八騎人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谷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只聽維人商隊中一聲呼哨,兩騎飛奔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跟在閻世魁身後的閻世章一衝。同時四頭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

  關東雙魔久經大敵,知道情勢不對,正想拔兵器應敵。那知四頭駱駝背上的四個人都突然雙手舉起一個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頂砍下來。大鐵椎每個重達百斤,四個維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上居高臨下,這四個鐵椎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得腦漿迸裂。維人隊中一個黃衫女郎縱身上前,跳下馬來解閻世魁背上的紅布包袱,她剛用劍割斷縛住紅布包袱之布帶一端,背後一股勁風,一劍向她刺來。

  霍青桐身體一讓,不顧來敵,伸劍又割斷布帶另一端。哪知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一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霍青桐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當下不顧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竟直刺她的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一捏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一看,接連三次阻她拾包袱的人是一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在途中向她無禮獃看的那人,當下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進手招數,兩人打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維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那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稱讚她的武功,青年女郎,誰不好勝,心中本就在老大不服,現在見鏢師與維人打得緊張,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存心與那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

  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霍青桐心頭焦躁。他們明知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所以先選擇了烏金峽口險要地勢,本擬居高臨下,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之後,馬上逃返回部,哪知功虧一簣,半路裏殺出一個李沅芷來作梗。霍青桐見李沅芷劍法精奇,心中也納罕,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不肯戀戰,突然劍法一變,施展天山派本門絕技「三分劍術」,把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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