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三分劍術」是天山派的不傳之祕,所以叫做「三分」,是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自己招術已變。一招中包含三招,最為繁雜兇狠。這派劍術沒有守勢,全都是進攻殺著。李沅芷見敵人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自己劍尖向上,想用「一炷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冰河倒瀉」並未使足,明明見她一劍刺來,刺到離身兩尺時已變為「千里流沙」的直刺變為橫砍,心中一驚,劍鋒倒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捲長草」,向上向下猛削李沅芷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開。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進攻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中奇蓮」。只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蓄不發,但都蘊藏著極大危機。

  兩人連拆十餘招,但雙劍竟未相碰,因為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在庸手看來,兩人鬥劍竟如兒戲,霍青桐在李沅芷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體一尺之內,但李沅芷卻累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她如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只花三分之一時間,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無論如何不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連縱出數步。

  其實李沅芷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到相當火候,她只要心神一定,以靜制動,也未必馬上落敗,但究竟她初出道,毫無經驗,突然看到對方動作比自己快了三倍,不免吃慌,招架既來不及,只好逃開。黃衫女郎也不追趕,一轉身,只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的身旁站了起來,手中正捧著那個紅布包袱。霍青桐一劍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就是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裏一柄五行輪當胸推來,聞世章過來擋住。

  原來木卓倫計畫周詳,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他們首尾不能相顧。他騎在馬上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一頭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關東六魔個個都有驚人藝業,他見胞兄被維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駱駝,左手五行輪一劃,把手持鐵椎的一個維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登時跌下駱駝。另一個維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一椎揮來,身體一偏,雙輪歸於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拉。大鐵椎重達百斤,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維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來,一推打在自己胸口,大叫一聲,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

  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心中暗暗擔心,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呼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放眼一看只見童兆和已如飛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把閻世章逼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呼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叫道:「青桐,快退!」霍青桐最聽父親的話,停步不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維人抱上駝馬,一陣呼哨,大隊向嶺下衝去,只見前面數十名清兵攔住去路。曾圖南參將躍馬向前,橫槍喝道:「大膽匪徒,要造反麼?」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參將左右兩腕,叮噹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一隊維人向清兵衝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來,與霍青桐又打在一起。維人隊中一馬飛出,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哥哥霍阿伊,一桿大槍阻住兩位鏢師。霍青桐也上了馬,兄妹兩人且戰且退。忽然兩邊山頂一陣呼哨,霍阿伊、霍青桐回馬就走。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盤打來。閻世章一停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劈飛。兩邊山上大石紛紛打將下來,好幾個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維人商隊早已遠去。

  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一個血肉模糊的屍身不住垂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伙計將死者放上騾車。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

  雙方打得熱鬧時,陸菲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被霍青桐逼退,但幫助鏢行使可蘭經不被維人搶去,心中頗為自得。那知閻世章正在傷心,其餘的鏢師們忙於救死扶傷,竟沒一人過來招呼道謝,李沅芷十分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一身武官打扮,過來向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並不理會,李沅芷更加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無謂多結冤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你何苦幫人作惡?」把李沅芷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騾夫道:「三道溝最大的客棧是安通客棧。」進了鎮,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向安通客棧走去。到得店門,客店裏伙計竟不出來迎接。童兆和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麼?我操你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當她面罵這種粗話。

  一行人正要向客店裏闖,忽聽見裏面傳出來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最為好奇:「又有熱鬧瞧!」搶先闖了進去。內堂裏杳無一人,到得院子裏,只見一個少婦披散了頭髮正和四個男人惡鬥。那少婦面容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

  李沅芷看他們打了幾個回合,那幾個男人似乎想攻進店房去,但那少婦誓死擋住。四個男人竟都是高手,一個使軟鞭,一個使懷杖。一個使劍,一個使鬼頭刀。這時陸菲青等都已走進院子,他心道:「怎麼一路上儘遇見武功高強的人?」此時那使懷杖的舉雙杖當頭砍下,少婦不敢硬接,向左一讓。軟鞭攔腰纏來,少婦左手刀其快如風,直截敵人右腕。軟鞭鞭梢倒捲,少婦長刀早已收回,未被捲到,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後心。少婦右手短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下招數竟避讓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那少婦左肩受傷,兀自惡戰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軟鞭的叫道:「捉活的,別傷她性命。」陸菲青見四男人圍攻一個女人,激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說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少婦避開懷杖,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左方一劍刺來,少婦用刀一格,對方武功精純,兼之自己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震之下,長刀嗆叮噹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一劍乘勢直進,少婦向右一閃,使鬼頭刀的大漢在空擋中向前直衝,想闖進店房去。那少婦竟不顧身後攻來的兵器,左手從懷裏一掏,兩柄飛刀向敵人背心飛去。那人以為少婦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只顧前方,等到聽見腦後風聲,避讓已經不及,頭一低,一柄飛刀插在門框上,另一柄卻刺進他背部。幸虧少婦左肩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

  少婦此時腿上又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一退,立刻掙命擋住房門。陸菲青忙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一下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沅芷正在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劍一隔,喝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你們要臉麼?」那四個人一見有人出來干涉,同時見院子中站滿了鏢行的人與兵卒,知道無法蠻幹,一聲呼嘯,四個人都奔出店去。

  那少婦已面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去問道:「他們幹麼欺侮你呀?」少婦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曾圖南走過來向李沅芷道:「太太請你過去。」他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你又與人打架,嚇壞啦,快過去罷。」少婦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轉身進房,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

  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好,我就去。」她走到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幹麼這樣狠打狠殺,你知道麼?」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個人一定還會找來。」

  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見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說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麼?」聽聲音是鏢師童兆和。店裏一個人賠話:「達官爺您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幾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童兆和道:「甚麼人住上房,我來瞧瞧!」他邊說邊走進院子來。這時上房的門一開,少婦探身出來,向店夥道:「大哥,勞你駕給拿點熱水來。」店夥答應了。童兆和一見少婦,色迷迷的目不轉睛望她。

  童兆和見那少婦膚色白膩,面目俊美,當下獃住了,兩眼骨碌碌亂轉,聽那少婦說話是江南口音,學說北方話,語音不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爺吃鏢行飯,這條路上來來去去幾十趟也走了,可從來沒住過次等的屋子。上房住滿了,給我們挪挪不成麼?」他一邊說,乘少婦房門未關,直闖了進去。鏢行的趟子手孫老三想拉沒拉住。那少婦見童兆和闖進來,「啊喲」一聲,正想阻擋,只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坐了下去,她剛才腿上被懷杖一擊,傷勢竟自不輕。

  童兆和一進房,見炕上躺著一個男人,房中黑黝黝地,看不清面目,只見他頭上纏滿了白布,一隻右手用布吊在頭頸裏。一條腿露在外面,也纏縛帶,看來這人全身是傷。那人一見童兆和進房,低聲喝道:「是誰?」童兆和道:「在下姓童,是鎮遠鏢局的鏢師,保鏢路過此地,沒上房住啦。勞駕你給挪一下罷。這女子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聲音低沉,喝道:「給我滾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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