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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險峽神駝躍翠翎

  李沅芷聽了喊聲十分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麼?」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裏趟子手喊的趟子。每一家鏢局子都有一個趟子,喊出來是讓綠林道和同道的人知道。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頭手面寬,交情廣,大家買他面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人一聽趟子,就知是某人的鏢,本來想動手收拾的,礙於面子,也只好放他過去。要是你去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

  李沅芷一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她心裏說:「我幹麼要去保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嘴,笑著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麼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的鎮遠鏢局,在北方可數它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來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下算來將近七十歲了?聽他們喊的鏢號子仍舊是『我武維揚』那麼他還沒有告老收山。唉,見好也應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難道還不知足麼?」

  李沅芷道:「師父,你認識他們總鏢頭麼?」陸菲青道:「我會過他。他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高興,道:「那待兒你給我引見引見,讓我見見這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麼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覺得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也知道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裏嘀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麼,幹麼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兒,她回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被駝子弄斷了,也中也暗暗吃驚,她想,一掌打斷一桿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麼能用手割斷?她一勒馬,想等師父上來問他,但一想又賭氣不問了。她追上了曾圖南,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麼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的心意,道:「我這匹坐騎不知怎麼攪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我制牠不了。小姐你騎術好,妳幫我治牠一下好麼?」李沅芷謙遜了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其實乖乖的,一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讚她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

  這時鏢局趟子手的喊聲越喊越近,不一會,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把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的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他的身邊,只聽一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只看到他滿臉鬍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陸菲青心說:「難道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他都未見過,只知道每個人都是武功卓絕,第五魔閻世魁、第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

  陸菲青心中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如果都是為自己而來,那實在是兇多吉少,自己避之惟恐不及,偏偏一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大像是專門來捉拿他,趙半山是自己好友,絕不致於不念舊情。那麼他們一批一批向西去,又為的何來?

  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後,見他騎了那匹沒尾巴馬,心中暗自好笑,勒定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父,怎麼對面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大本領的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

  她這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道:「我老糊塗啦,怎麼沒想到『千里接龍頭』這回事。」他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所以儘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面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麼叫做『千里接龍頭』啊?」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裏最隆重的禮節,普通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個人,一個接著一個出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個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在已經過了五對,那麼前面一定還有一對。」

  李沅芷道:「他們是甚麼幫會?」陸菲青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隨即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那樣大本領的人,都是這個幫會的,他們聲勢真是非同小可。你千萬不要再惹他們,知道麼?」李沅芷嘴上答應了,心中可不大服氣,她一心注意看前面再來的是甚麼人。

  午時打過了尖,對面仍舊沒有人來,陸菲青心中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自己所料不對,前面沒有人來,後面倒來了人,只聽見一陣駝鈴響,塵土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等他們漸行漸近,只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騎著都是維族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鬚。頭上纏了一塊白布。維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加注意。但突然間眼前一亮,只見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白馬走過身邊。那女郎美貌絕倫,光采照人,帽子上長長的插著一根翠綠羽毛,又英武,又嬌媚。

  陸菲青見那維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一眼,那知李沅芷卻看得獃了。她自幼生長在西北邊塞,平時也沒見過幾個漂亮女人,更別說這樣好看的美人。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中掛了一柄匕首,長辮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了一頂金絲繡的小帽,革履白馬,旖旎如畫。男人看女人總有一點顧忌,女人看女人卻漫無止境。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的跟了過去,不瞬眼的睨著她。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痴痴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極高、滿頰濃鬚的維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麼?」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樣獃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

  黃衫女郎以為李沅芷心存輕薄,忽然手揮馬鞭一圈,裹住李沅芷坐騎的鬃毛,用力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些把李沅芷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她也沒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面,當鏢離身已有丈許時,黃衫女郎長鞭一捲,鞭梢的革繩竟將那枝鋼鏢捲住了拉回來,順手向後一送,嘴裏叫道:「喂,小伙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風,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中人眼見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采。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甚麼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駱駝騾馬蜂湧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太太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跑得看不見了。

  陸菲青漫不在乎的笑道:「你現在總相信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了罷?這個黃衫女郎年紀和你差不多,剛才露這手你可佩服?」李沅芷道:「這種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她可未必有甚麼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麼?」

  走到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裏歇了。這家客店接連招呼兩大隊人,伙計忙得不可開交。陸菲青洗了臉,手裏捧了一壺茶,走到院子裏,只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舊背著,正在高談闊論。

  陸菲青手裏捧了一壺茶,假裝抬頭觀看天色,只聽見一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把這部經平平安安護送到了京城,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千兒八百的銀子麼?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那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他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麼?嘿,那誰也短不了——」

  他話還未說完,只聽見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了。」陸菲青斜眼一看,見說那話的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是沒好話。」那童兆和仍舊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罷,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姊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姊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乾爹!」

  陸菲青聽這批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麼名堂,正想走開。只聽童兆和道:「閻五爺,咱們玩笑是玩笑,真話是真話。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鏢局三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罷,這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部經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裏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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