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從那天起,陸菲青就把武當派的入門功夫教給她,教她如何調神練氣,如何練基本的十段錦、三十一勢長拳,先練刀,再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有相當火候後,然後教他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李沅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好師傅遇著乖徒弟,越教興緻越好,再過兩年,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在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李沅芷人也真機靈,她遵從師父的話,跟他學武的話一句也不透露出去,每天在規定時間自己到後花園練武。好在他自小愛武,別人也從不疑心。

  在這五年中,李可秀官運亨通,一直升到將軍,乾隆二十三年平定伊犁有功,調任浙江。他率領隨從,先行輕騎上任,家眷和輜重隨後跟來。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在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開內地已久,正想回去看看,也就一口答應了。這天他騎在馬上,感懷身世,頗有點悶悶不樂,一個人落在後面。

  他們一共有十幾匹騾馬,帶著李家的細軟,李太太坐在轎中。李沅芷長途跋涉,整天坐在轎車裏嫌氣悶,但是大家小姐騎了馬奔馳到底有些不像樣,於是要改穿男裝,她生性嬌慵,說做就做,改穿男裝後,倒是異樣的英俊風流。李太太只好笑著嘆口氣,由得她了。

  李可秀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參將名叫曾圖南,年約四旬開外,嘴唇微留短鬚,精神壯旺,體格雄偉,使一手六合槍。他倒是靠真功夫升上來,並不是胡混的腳色,為人精明又能幹,很得李可秀的信任。

  騾隊翻過一個山崗,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的一個大鎮,預定當晚落在那裏店。正在此時,陸菲青忽然聽見前面有快馬奔馳之聲,遠見前面征塵影裏,兩匹白馬八蹄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兩匹馬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人伏腰勒韁,猛加一鞭,從斜刺裏抄著騾隊,從兩旁直竄過去,不一會蹄聲漸遠。陸菲青在一照面中,隱約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的人眉長鼻挺,臉色白淨,矮的人滿臉精悍之氣,兩人都騎術極精。

  陸菲青一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道:「沅芷,剛才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麼?」李沅芷道:「怎麼,是綠林道麼?」她巴不得這兩個是劫道的強徒,好顯自己辛辛苦苦學來的本領。陸菲青道:「現在還看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道的小伙計。」李沅芷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看他們的騎術,不是庸手。」

  大隊快到雙塔堡,忽然對面馬蹄聲車起,又是兩匹馬飛奔而來,直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暮靄蒼茫,他們一路行來路上全是荒漠窮鄉,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怎麼這時反有人從市鎮上出來,除非他們有緊急事情,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街,店家齊來兜覽生意,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逕投一家大店。陸菲青與李沅芷近前下馬,見這店門高大,門懸金字黑匾,寫著:「安通客棧」。門口站著三四個店夥,忙過來迎接,見是官家,大人長大人短的辦得十分週到。

  陸菲青一人住了一間小房,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陸菲青用過飯,店夥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約約聽得遠處一片馬蹄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麼急事?」他想到路上接連遇到四個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一瞬之間。馬蹄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門口。馬蹄聲一停,店門上敲門聲就起。只聽見店夥開門,店夥說道:「您老辛苦,茶水酒飯都準備好啦,請進來用罷!」一個聲音很粗的人說道:「你趕緊給我餵馬,吃了飯咱們還要上路。」店夥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是兩個人。

  陸菲青心中打量,這夥人一批一批的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有功夫的人,自己住塞外這多年,倒的確少見這種事情。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到客店後面,只聽見剛才那個聲音很粗的人說道:「趙三哥,您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夥兄弟他壓得住麼?」陸菲青循聲走到窗下去聽,他倒不是存心去竊聽別人陰私,只因為覺得這夥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背著重案,不敢不處處小心提防。他剛走到窗下,忽聽見裏面一人說道:「壓不住也得壓得住,老當家的遺命如此,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一聽就知道他內功精湛。他知道裏面兩人都是行家,不敢弄破窗紙去窺探,屏氣傾聽。

  只聽那粗腔子的人道:「那還用說麼?現在就不知道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這次咱們內三堂外三堂的正副香主全體出馬來迎接,少舵主不能不出來。」陸菲青心中一震,怎麼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忽然想起來了,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的掌門大弟子,兩人在屠龍幫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現在分別近二十年,想來他也是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不知他到了那裏,想不到今日在塞外相遇,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傳。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的燈撲的黑了,一枝袖箭從窗中直射出來。

  那支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只見人影一閃,有一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想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並沒有人追來。

  陸菲青拉住李沅芷的手,蛇行虎伏的在窗下潛行,把李沅芷拉到自己店房裏。在燈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舊是男裝,也不知她幾時準備好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道那店房裏的是甚麼人?你幹麼要和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獃了半晌才忸怩地道:「他們幹麼打我一袖箭?」大凡小姐脾氣都是如此,只知別人之錯,殊不知自己聽人陰私,犯了江湖上的大忌。

  陸菲青道:「這兩個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功夫絕不在我之下,他們一定有急事,所以這樣連夜趕路。他們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你,不過叫你別多管閒事,你快去睡罷。」說話之間,只聽見開門聲,馬蹄聲,那兩個人已急速走了。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怕引起疑心,所以也不追出去會面。

  次日整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李沅芷道:「老師,對面又有人來了。」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他們有過昨晚的事,所以對迎面來的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神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的人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就請上來的神色。

  這兩人絲毫不理,不約而同的馬鞭一揮,向西奔去,李沅芷道:「那裏找來這麼一對瘦鬼!」陸菲青聽了,心中一震,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忽然想到,不覺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陸老師,你認識他們?」陸菲青道:「那一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稱為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兄弟。」

  李沅芷噗嗤一笑:「他們姓得好,綽號也好,這不是一對無常鬼麼?」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和他們沒會過面,但聽人說,他倆兄弟是雙生兄弟,從小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麼?怎麼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我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沒有痣,就叫做常伯志。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大概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他們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濟貧,不過心狠手辣,所以得了這個難聽的名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裏邊塞來幹麼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他倆兄弟向來沒聽見到塞外來做過案。」

  李沅芷道:「這對無常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他一眼,姑娘心中可不樂意了,她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他兄弟聽說從來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人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人也是兩個兒齊上。」他乾笑一聲:「你師父的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個拳頭的捶呢!」

  說話之間,前面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那道人只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裏,另一人是駝子,衣服卻穿得極為華麗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噗嗤的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菲青要阻止她已來不及。那駝子怒目一橫,乘馬擦身而過時突然一伸長臂,向李沅芷的馬抓來,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用馬鞭一擋,攔開了他一抓,說道:「章十弟不許鬧事!」這都是一瞬之間的事,駝子一抓不中,兩匹馬早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只見駝子揮鞭在自己和道人的馬臀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馳出去,駝子身法奇快,一個「倒栽金鐘」,在馬背上倒翻了一個觔斗跳下地來,腳在地上點了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寶劍出手,俟機迎敵。那駝子卻也奇怪,並不攻擊李沅芷,左手一把拉住李沅芷坐騎的尾巴。那匹馬正在奔馳,忽然被駝子拉住,長嘶一聲,前腳人立,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有被馬拉動,伸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頓時如刀割一般斷了,馬兒直衝出去,李沅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那裏砍得著,駝子快如閃電般追上自己奔馬,一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曲曲的叫了一聲「師父!」

  陸菲青這時憂形於色,剛才的事他全看在眼裏,本想埋怨她,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正在這時,只聽見前面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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