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陸菲青出於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他鐵琵琶手的毒手,但他究竟是武當名家,雖敗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隨勢攻上三記毒手。他連退三步,不作一聲,調神凝氣,不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如稍一暴躁,強敵環伺今日難免命喪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那裏肯讓對方有喘息時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幾記鐵琵琶手中的厲害招術招緊似一招。陸菲青長嘯一聲,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劍,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縱帶跳,避了開去,大叫:「併肩子上啊。老兒要拼命!」

  賀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陰,向陸菲青擊來。吳鉤劍雖然叫做劍,其實是雙鉤,不過鉤頂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運用鉤法中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兵器之中,極為陰毒難練,練習時一不留神不是被月牙護手傷了自己,便是反而製肘而運不出招去。陸菲青見雙鉤一出手,便知他武功不弱,展開柔雲劍術中「杏花春雨」,「三環套月」連連進攻。這時羅信取出七節鋼鞭,也加入戰團,力大手沉,陸菲青不敢用劍碰他鋼鞭,劍走輕靈,直削他的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後腦劈來。

  焦文期從前在洛陽韓家學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登峰造極,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個精鋼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可作板斧,守時可作盾牌,琵琶腹內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得到韓家真傳,但他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來被口齒輕薄之人損幾句可受不了,所以他別出心裁,打造了一個鐵牌,形狀雖不是琵琶,但使用手法和師門所傳並無分別。

  陸菲青聽得腦後風生,向左一偏,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的柔雲劍術連綿不斷,焦文期橫鐵牌一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過去,不論打拳或使兵器,一招出之去後如再打第二招,必須收回再發,柔雲劍術的精妙之處卻在於一招之後,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就來,只要三四招一攻,對方就被籠罩在劍光之下,別說進攻,連招架也來不及了。

  賀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讓,忙從陸菲青後面左右擊來,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陸菲青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傷開始發作,柔雲劍術雖然厲害,但剛將一人纏住,另外兩人馬上從側面擊來,不得不分手招架,心說:「不想我陸菲青今日喪命於鼠輩之手。」自忖存心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衝,竟迭遇險招,念頭一轉,眼見今日落敗,決心先逃脫此難,養好傷後,再找關東六魔報仇。

  他打算已定,不再存心當場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家拳術講究的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把白龍劍四面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進招,竟攻不進來。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麼?」焦文期道:「對,待會兒羅賢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賀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麼?」

  他們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陸菲青當作死人看待,這明明是說給他聽的,存心要氣氣他。陸菲青向羅信刷刷兩劍,等他一退,露出一個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一揮,一個箭步,跳了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八步趕蟾」輕功提縱術,向山下跑去。他的輕功有數十年功力,既已脫離包圍,料得這三人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向陸菲青飛來。

  陸菲青用劍打飛了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向下三路射來一枚,他見多識廣,知道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裏,拔不出來,如用力拔,非連肉拉下來一大塊不可,因為生有倒刺,所以如自恃接暗器技能,一伸手去接,那就上了大當。這種陰損暗器,為正派武林人士所不用。他躲過暗器,想再飛奔下山,那知一個踉蹌,一口氣竟提不上來,同時胸口一陣劇痛,眼前一陣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道他內傷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四人又連拆了十幾招。陸菲青發覺右膀一用力,馬上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用的全是反手招術,和普通劍術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竟連退數步。陸菲青有此良機,豈肯失卻,左手劍「白虹貫日」向賀人龍刺來,賀人龍識得此招,向右一閃,那知左手劍方位恰恰相反,他向右閃,左手劍順手跟來,賀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臥倒在地,幾個打滾,滾了開去。

  陸菲青正待要趕,腦後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劈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快如閃電,伸手在羅信的「血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舊砍下來,但身體卻被點中穴道,頓時軟倒,手一鬆,鋼鞭餘勢不歇,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反彈起來。就在同時,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釘勢勁力疾,已飛近陸菲青背後,他不論向前蹤跳或左右趨避,都已不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上的羅信一擋。只聽見「嗤」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揮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砍來。

  就在這時,賀人龍也已從地上爬起,陸菲青不容他有緩手機會,左手白龍劍向前一遞,賀人龍忙退一步,焦文期的鐵牌也已砍到。陸菲青如回身招架,賀人龍勢必又將加入戰團,敵手雖已少了一個,但自己傷勢卻也越來越重,他並不回頭,只身體向前一矮,焦文期鐵牌來勢雖被消除大半,但竟未避開,鐵牌刀鋒在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焦文期正在大喜當中,只見一把白龍劍在空中直向賀人龍飛去。賀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的重手法拋擲兵器,吳鉤之力竟未能擋開這把空中飛來的白龍劍,劍從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竟被釘在地上。

  就在這一瞬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只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劍刺賀人龍後,回身五枚芙蓉針向焦文期臉上射去。這一下距離近,動作快,金針又細,萬萬無法閃避,雙目當堂全被打瞎。陸菲青恨他歹毒,乘他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焦文期斃於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大摔碑手拋劍、芙蓉金針,在一剎時之間連斃三強敵,待得焦文期倒下,他自己可再也支持不住。這時荒山上寒風凜冽,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陳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陸菲青雖然藝高膽大,不禁也暗自驚心。他隨手撕下衣襟,塞住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後將寶劍拔起,拭淨入鞘,他為人細心,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崗下。

  陸菲青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然引人疑心,他想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再行離開,那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書房,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人竟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推他,還聽見有人在叫:「老師,老師!」他緩緩睜眼,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生。

  經過兩個多月的休養,仗著陸菲青內力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購買良藥,他的內傷終於調治好了。在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終日陪伴師父,盡心服侍,旁人只道她尊師重道,那知她別有深心。自從她見了師父芙蓉針釘死蒼蠅的絕技後,第二天又見他行蹤特異,知道他絕非平常儒生,所以對他這次養傷照顧的特別週到。

  陸菲青傷好後,李沅芷對過去的事絕口不談,只問:「陸老師,咱甚麼時候講書,你還是講史記麼?」陸菲青沉吟了一下道:「明天早晨罷!」

  次日早晨,陸菲青叫書僮到街上去買物,支開了他之後,莊容對李沅芷道:「沅芷,你是聰明人,我是甚麼樣人,雖然你未知道,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遇大難,你這樣盡心服侍我,人心是肉做的,我本來想走,現在也不走了。我把那一手金針絕技傳給你罷。」李沅芷聽了大喜,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陸菲青微笑著受了,然後正色道:「我知道你悟性高,學我這派武功是再好不過,這幾年來我心中一直委決不下,覺得像你這樣資質,實在不容易遇到,好幾次想叫你跟我習武,只是——」說到這裏,沉吟不語。李沅芷忙道:「老師,我一定聽你的話。」

  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都不贊成,將來你大了之後,盼你明辨是非。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你可做得到麼?」李沅芷道:「我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用我傳你的功夫助紂為虐,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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