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書劍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陸菲青待李沅芷走後,掙下來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哇」的吐了一口血。

  原來那天晚上陸菲青一想自己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閱歷深,見人多,知道自己這位女弟子聰明絕頂,但聰明人往往為聰明所誤,所以臨別贈言,希望她將來年紀大了之後能有所警惕。陸菲青身無長物,隨身幾件衣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裏面,打了一個包裹,揹在背上,等到二更時分,準備離開此地,別尋善地。他盤膝坐在床上,閉目養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覺得時間已到,點亮了燈,忽然窗外一葉落地,接著兩聲桀桀怪笑。陸菲青何等機警,一口將燈吹熄,隨手將長袍一角曳起,塞在腰裏,另一手將白龍劍拔出。

  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話道:「陸老頭兒,越來越不成話啦,你以為一輩子躲在這裏做教書匠兒,人家就找你不到麼,乖乖跟爺們到京裏打官司去罷!」陸菲青一聽知道對頭到了,瞬息之間打好了主意。陸菲青名滿江湖,明知來找他的絕非庸手,而且也絕不止一人,他們在外面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可是從窗中出去立刻會受到致命攻擊,當下一聲不響,施展壁虎遊牆功,悄聲沿壁直上,拉住天窗格子,格格兩聲,就將窗格拉斷,再運氣揮掌一擊,人隨著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下面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過來,同時大叫:「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展開輕功提縱術,直向郊外奔去。只見三條黑影,先先後後的追來。

  陸菲青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後面追的人開口罵道:「呸,陸老頭兒,你也是成名人物,怎麼這樣不要臉,想一走了之麼?」那知道陸菲青別有深算,他明知今晚的事非決生死不能了結,一聲不響的把敵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

  果然不出陸菲青之所料,追來的三人全是扎手人物。陸菲青一來要把他們引到荒僻的地方,二來是要伸量他們的功力,三來是要把來捕的人全數引出來,免得己在明而敵在暗,中了對方暗算。陸菲青腳下加緊,一瞬之間又趕出了十餘丈,上得崗來,腳步絲毫沒有放慢,後面的人,卻分出高低來了。

  陸菲青上得崗來,凝神待敵,反而將白龍劍插入劍鞘。三個追敵先後趕到,見陸菲青止步轉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後,陸菲青在月光下看這在前的那人。那人五十上下年紀,又矮又瘦,黑黝黝的一張臉,兩撇燕尾鬚,長不盈寸,身形矮健。他身後兩人一個身形極高,另一個是胖子。只聽見那瘦子當先發話道:「陸老英雄別來無恙,可還認得你這手下敗將的焦文期麼?」陸菲青心中一震,怎麼焦文期這魔頭今晚找上來了。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多年前和陸菲青在直隸言語失和,動過一次手。當時陸菲青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只打了他一掌。不想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次受官府之聘,赴天山北路辦理一件要事,無意中得知了陸菲青的行蹤,於是率領了陝甘總督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地官府,半夜裏來找陸菲青。這些年來焦文期潛下苦功,把鐵琵琶手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在掌上栽了跟斗,決心要在掌上找回來。

  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哥,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來了。這兩位是誰,焦三哥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的盟弟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傑玉判官賀人龍。你們多親近親近。」羅信和賀人龍都向陸菲青拱拱手,說了聲:「久仰,久仰。」

  陸菲青道:「這種窮山僻壤居然蒙三位大駕光臨,真是夢想不到。不知三位有何見教。」焦文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五年前,我拜過你老一掌之賜,這只怨我學藝不精,總算我骨頭硬,命不該絕,這幾年來又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教指教,這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裏要你去了結幾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就是來促請大駕,這是為公。」

  陸菲青明知今晚非用武力決勝敗不可,可是數十年來養氣練神,少年時的豪氣已消磨殆盡,當下對焦文期拱手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當年我得罪你的地方,這裏給你賠禮了!」說罷就是一揖。那高身材的玉判官賀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菲青眸子一翻,釘住了賀人龍說道:「我陸菲青在江湖上,幾十年來薄有微名,平生還沒做過一件給武林兄弟瞧不起的事來。」他轉面向焦文期道:「你焦三爺剛才說來找在下是既為私又為公,當年我們年輕好勝,現在說來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找當年過節,我這裏給你賠過了禮。至於說到公事,我陸菲青還不致於這樣不要臉,去給滿清做鷹犬,你們要拿我這幾根老骨頭去升官發財,嘿嘿,請來拿罷!」這番話把三人可都損了。陸菲青道:「你們三位是一齊上呢,還是那一位先上?我瞧還是這位賀爺先請罷。」

  大胖子羅信猛道:「有你這麼多說的!」衝過來對準陸菲青面門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在拳到面前只有數寸時,左掌直切羅信右拳脈門,羅信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不追趕,羅信定了一下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過來。

  這時焦文期和賀人龍都已退在一旁監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自己這些年來在鐵琵琶上雖痛下功夫,本領已大非昔比,但當年領教過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實在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讓羅信和賀人龍消耗陸菲青一點氣力,自己再上場,賀人龍卻滿心想拿到欽犯,讓總督給他保薦一個功名。

  這裏羅信和陸菲青已打得熱鬧非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才發,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連續不斷,也是外家中的厲害拳術。羅信數擊不中,突發一拳,用五行拳中的「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火,在長拳中又叫「衝天炮」,衝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陸菲青的人影,急忙轉身,見陸菲青已繞在身後,情急之下,想拉住陸菲青手腕。

  羅信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拼,那知陸菲青長袖飄飄,非但抓不到手腕,連衣服也沒碰到一點。羅信發了急,拳勢一變,用擒拿手雙手一抓,陸菲青也不還招,只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招之後,羅信見有可乘之機,右拳一拳揮去,料到陸菲青必向左一讓,隨即伸手向他左肩抓來,一抓到手,心中大喜,那知不抓猶可,一抓之下,自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篷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三丈之外。他猛摔一跤,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腦,傻楞楞的坐著發獃,口中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麼攪的?」

  原來陸菲青用的是內家拳術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夫深的人,敵人只要一沾到衣服,自己就會直跌出去,是當年「千跌張」傳下來的祕術,其實也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功力雖還不會令敵人沾衣就跌的地步,但羅信出盡力氣來向他身體,一沾到他身體,就被他一個反勁直倒出去。

  羅信坐在地上發楞,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來!」賀人龍一聲不作,一個「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來。陸菲青身影一晃,人影無蹤,賀人龍背上被拍了一下,只聽見背後說:「你再練十年!」賀人龍急轉過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身,不意臉上被拍拍兩記耳光,手法奇重,兩邊臉頓時都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小輩無禮,今日教訓教訓你。」按理賀人龍武功還在羅信之上,因為剛才口角刻薄。所以陸菲青絲毫不給他留臉,不容他發招,就用奇快的身法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焦文期一見賀人龍吃了虧,一個箭步跳上去,人未到,掌風先到。陸菲青知道這個關東六魔的第三魔絕非其餘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付。賀人龍見兩人鬥在一起,想幫忙可是插不進手去。焦文期施出鐵琵琶手,招招陰狠毒辣,只要被手指揮上一揮,當場就得殘廢,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的真傳,一記「手揮五絃」向陸菲青拂來。他出手似乎輕飄無力,可是虛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身揮指似鐵,這種拳法兼採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夫甚深,不禁低喝一聲:「好!」一個「虎蹤步」,閃開正面,微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人側,右掌一「划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忙側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來。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胸衣,陸菲青存心厚道,見焦文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他廢於一旦,所以一掌只用五成力,想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那知陸菲青一念之仁,險些召來殺身之禍。他一掌不用力,動作自然就慢,焦文期明知對方饒他,但他乘勢直上,乘陸菲青哈哈一笑,一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在陸菲青左乳下猛力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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