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八九


  魑魅想要暴跳,「可笑!我為什麼要想他?」

  她還想繼續吼叫,但是她忽然覺得疲倦了,於是也不想再否認。該死的,為什麼又聽到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不是早就被她挖了個坑埋了起來還在上面踩了千萬腳麼?為什麼還要蹦出來讓她不舒服?

  「滾開!」她對著魍魎喊。

  魍魎想了想,摘下一枚松針頂在腦門上,雙手合十,「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搞什麼啊?」魑魅一把從他頭頂拍去了松針,「你以為你真的七歲啊?」

  「可我想在這裡看著你,我看著你你看不見我,我們就都好了啊。」魍魎說。

  「不會好的,這就是你七歲的智力導致的局限性。」魑魅下了斷言。

  一隻松鼠沿著樹枝蹦蹦跳跳地過來,攀到魍魎的肩膀上吱吱地一邊叫一邊點頭。

  「它說什麼?」魑魅聽不懂松鼠的語言,只得看師兄。

  「它說樹林裡面來了一個奇怪的人啊,他的全身都是鐵的啊,他喜歡跳舞啊,他的銅頭盔閃閃發亮啊。」

  「你為什麼老是啊啊啊的,你結巴了麼?」

  「沒有啊,但是這只松鼠比較喜歡感歎啊,所以我學給你聽。」魍魎說:「魑魅,我們去看跳舞的鐵皮人吧。」

  「我不看,鐵皮人有什麼可看?」

  「會跳舞啊。」

  「我也會跳。」魑魅把腦袋背了過去。

  「魑魅你不理我了。」

  「我沒有不理你,我只是鄙夷你枯燥的生活方式而已。你這樣的妖怪,活一千年一萬年,還不是只能在這個樹林裡和松鼠猴子說話?」

  「能活著就不枯燥啊,」魍魎說:「如果死了,就再也聽不到松鼠和猴子說話了,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魑魅覺得身上微微發冷,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看著夜幕下那座仿佛螢火蟲彙聚的城。

  「魑魅,你就那麼想去樹林外面麼?」魍魎小心翼翼地說:「那裡很危險的。」

  「不,我不想,我一點都不想!」魑魅忍不住跳了起來,「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啊,我是一隻妖精啊,我能忍受住在屋子裡麼?我能和那些庸庸碌碌活五十年的人混在一起麼?我回到樹林以後非常開心……哈哈哈哈……你看,開心吧,你聽過那麼無憂無慮的笑聲麼?」

  「魑魅,那我就趕快長大,長大了我就娶你。」

  「娶我?你言情小說讀太多了吧?你為什麼要娶我?你這個模樣當寵物最合適!你連不穿衣服的姑娘也沒見過吧?自卑去吧你,一頭撞死吧你,需要我資助你一塊豆腐麼?」

  「那樣我就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了啊。」

  「永遠和一個人在一起……很煩的,你會永遠只跟一隻猴子說話麼?」

  「如果是魑魅……就不煩了。」

  「我是說我會煩,猴子師兄!」魑魅跳起來要走。

  魍魎跟在她屁股後面,搖著她的袖子,「魑魅,我不是猴子……我不是猴子……」

  這個晚上樹林裡是歡樂的,所有動物都像是過節那樣開心,它們向著一個方向彙聚,猴子騎在麋鹿的角上,松鼠吊在猴子的尾巴上。

  月光下就要有一場盛大的聚會。

  魑魅沒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沿著那條柔軟的草路走向樹林的中央,她的身邊各種動物川流而過。她聽見不遠的地方叮叮鐺鐺地作響,像是一種特殊的樂器再被奏響,又像是鐵的雨滴打落在石板上,動物們各種各樣的歡笑聲前所未有,魑魅走在這條路上覺得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樹林。

  「魑魅你跟我去看鐵皮人啦。」魍魎還拉著她的袖子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她。

  「閉嘴,是你在跟著我好吧?不要總擺出在這個樹林裡你才是一家之主的架勢!」魑魅呵斥。

  他們走到了樹林中央,那裡一片柔軟的黃色草甸,周圍的古松上垂下古老的煙蘿,松鼠、猴子和麋鹿圍成一個圈子,草甸上,有個人跳舞,渾身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月光照在他身上,反射著猙獰如劍的光芒,但那個人的舞蹈滑稽可愛,有時候在頭頂揮舞雙手,有時候蹲下去搖擺屁股,倒像是個學人樣的猴子,他沉重的腳步踩得地面微微顫抖,松果劈劈啪啪地打落在他的身上,松鼠趁機上來剝開來分給周圍的動物。

  「嘿,你們看他重得就像大象,他跳舞的時候樹上的松球都會往下掉。」一隻猴子說。

  「他是鐵的麼?他是鐵的麼?」一隻松鼠站在猴子肩膀上問。

  「我去幫你試試。」一隻勇敢的啄木鳥從樹洞裡探出腦袋。

  它以一個漂亮的弧線飛到了那個人的肩膀上,用厚重有力的喙敲了敲那傢伙的腦殼兒,傳出砰砰的空響。

  「他是個鐵傢伙!」啄木鳥宣佈。

  鐵皮人扭頭看肩膀上的啄木鳥,腳下一滑,失去平衡,旋轉著就要倒地。啄木鳥慌神了,使勁揮動著翅膀卻沒有飛起來。

  「天呐啄木鳥要被壓死了!」猴子捂上眼睛。

  動物們都捂上眼睛。一會兒,膽子最大的那只猴子慢慢地鬆開爪子,它發出吱吱的歡笑,所有動物也都鬆開了爪子,看見鐵皮人兩隻胳膊撐著地面,像是在做俯臥撐,那只勇敢的啄木鳥驚魂未定地在他的胸口下轉著腦袋看來看去。

  鐵皮人胸腔裡發出沉重的聲音:「別害怕。」

  最老的那只猴子竄上了樹枝的頂端,舉起胳膊對著所有動物吱吱大叫,所有動物也都以歡樂而振奮的聲音回應它。

  「它在說什麼?」魑魅問。

  「它說歡迎我們樹林裡來了新朋友。」魍魎回答。

  鐵皮人慢慢地抬起頭,看見了魑魅和魍魎,在滿滿一圈動物裡這個長腿的妖精和扯著她袖子的綠頭髮小妖精是那麼的亮眼。鐵皮人坐在地上和魑魅對視,他兩個黑漆漆的眼洞裡,沒有光,更沒有眼神,只有絕對的黑暗。他嘴上的護套微微地打開,似乎是禮貌地笑了。

  魑魅覺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動,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氣息,看不見的陰影正在降臨這個歡樂的聚會,而她的心底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

  「你從哪裡來?」她的聲音顫抖。

  「我想找一個朋友,」鐵皮人說:「她說過會幫我的,只要我願意。」

  他看著魑魅,那禮貌的笑忽的消失了,他開始一步步後退,似乎面前美貌的少女是個異常可怕的怪物。他微微顫抖,全身甲胄叮叮作響。所有動物都覺得世界正在周圍正在慢慢變得寒冷,魍魎望著天空,雲飛快地從四面八方卷集而來,仿佛洶湧的潮水,就要吞噬月亮。

  「可是你想做什麼呢?」魑魅一步步逼近。

  「我……記不起來了。」鐵皮人捂著自己的頭,「頭痛,頭痛,頭好痛!」

  「我記得……我還記得。」魑魅踩著滿地的松球,一步步靠近他,「你忘記的……我都還記得!」

  「我……不記得了,我不找人了……你們讓我走!」

  「你是……」魑魅說。

  「不要……不要喊我的名字……」銅面鐵甲的人跌跌撞撞退了幾步,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怪,不再是那種金鐵摩擦般的澀響,變得空洞而遙遠,像是有另外一個聲音從他鐵甲下的胸腔中傳來,沉雄而兇惡。

  仿佛什麼人在黑暗的鐵獄深處說話。

  魍魎的小手死死地扯著魑魅的裙帶,千年的精怪忽然感覺到宿命將臨的恐慌,像是什麼東西他就要永遠地失去了……「不要喊……我的名字……」那人雙手抱住了頭,彎下腰去。

  「不要喊我的……名字!」仿佛是在被撕裂般的痛苦中一般,他的聲音變作了嗚咽。

  他抱著頭不顧一切地逃去。滿抱的松球落在地下,他踐踏著那些如同寶塔花穗般的漂亮松球,只是逃、逃、逃。

  一個怕被驚醒的靈魂。

  猴子們驚恐地爬上了樹,梅花鹿縮進灌木叢中,旅鼠的腦袋縮進坑裡顫巍巍地哆嗦。只有魑魅和魍魎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

  「蚩……尤……」

  這兩個字終於從魑魅顫抖的雙唇中脫了出去,低低的,輕輕的,像是夢囈,只有在最深的沉睡中你才會提起的那個名字,它根植在你的記憶中,像是太古的幽靈。

  並不為什麼,你就是要喚那個名字。只為唇間吐出那個名字的時候,那一絲溫暖悄悄地回來。說這個名字的時候,你知道你還是自己,不曾遺忘,也不曾放棄。

  你要說這個名字,證明自己還活著。

  鐵皮人忽地站住了。他的身體以一個奔跑的姿勢姿勢忽然停滯在那裡,仿佛時間終止了,一切都停住不動,奔跑的鹿、上樹的猴子、洞裡的松鼠,都在同一刻靜止,戰慄著回頭,看著這天地間最可怖的一幕無聲降臨。

  魍魎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天空,月亮被烏雲吞沒。他覺得虛空中有一扇可怕的門洞開了,成千上萬看不見的妖魔呼嘯著湧向大地。他們在虛空中嘶聲厲吼,磨牙吮血。

  鐵皮人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身,將幽深的眼洞對著魑魅,聲音蕭瑟而森寒,「誰?在喊我的名字!」

  無聲的閃電將天空撕裂,密雨瞬息間籠罩了整個世界。

  樹林的動物忽然間少了很多。它們結伴走了,去很遠的地方,因為那一夜之後,雲再也沒有散開,雨一直下,鐵皮人站在雨裡,再不跳舞。他看著最高的古松,那裡有一個樹洞,樹洞裡住著魑魅和魍魎。他在等待,雨從他的甲胄上滴落。

  魑魅在樹洞裡,輕輕梳理著自己的七尺青絲,濃烈的妖瘴仿佛一面青旗在半空裡搖曳。魍魎拉著她的袖子,搖晃著。

  「那好,」魍魎做了決定,「我跟你一起去。」

  魑魅繼續沉默著,梳頭。

  「魑魅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曾經想也許我們有一次機會,回到樹林裡來,忘記外面的一切,繼續活一千年。」魑魅輕輕地撫摸著小妖怪的頭,輕輕地吻他的額頭,「可是我錯啦,你有那個機會的,可我沒有,自從遇到蚩尤,我就沒有了。不要跟我來,不要失去你的機會。」

  「魑魅,你不要這麼說話,」魍魎用胖乎乎的雙手摟住她的脖子,「我有不好的感覺,我很害怕。」

  魑魅輕輕地把他抱起在胸前,撫摩著他圓圓的腦袋。

  「不要怕,」她親吻魍魎的額頭,「對於我們這樣的妖怪,這不是最好的事麼?我們從不缺時間,我們可以活千年或者萬年……只是不知為什麼活著。」

  她走出樹洞,看著樹下的鐵皮人,「你準備好對這個世界復仇了麼?」

  「世界?什麼是世界?復仇?什麼是復仇?」鐵皮人說:「我只是覺得很煩躁,我想一切東西都從我眼前消失,這樣我心裡就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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