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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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鐵面人 深夜,涿鹿城,士兵甲和士兵乙一身酒氣,站在空寂寂的街頭。 「其實我蠻想念質子們的……這樣子的涿鹿城,安靜得讓人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士兵乙叼著煙捲說。 「當你總是想起年輕時給你惹麻煩的男人時,你就該娶個女人了。」士兵甲說。 「可我已經娶妻生子了啊。」士兵乙把煙頭扔在路邊的排水溝裡。 排水溝,這是風後的新發明,自從有了這東西,涿鹿城再也不怕下雨天,天上降下來的雨水都會順著排水溝流走,雨停了路面上不會有什麼積水,行人車馬立刻可以上街。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每場大雨過後,涿鹿城裡路面上都是一掌深的積水,混著黃泥,想要出門的人只能在水裡扔上幾塊石頭,在石頭間跳來跳去。 風後說很快涿鹿城的新東西就會出現在黃帝統禦下的每個城市裡,有平坦的路、上下水道、每隔五十步一口井,井上還有木頭井蓋。風後說一切一切會越來越好,那些試圖和偉大的軒轅部落作對的人,什麼炎帝、大誇父、共工,他們只能充當阻擋歷史進程的小丑,而不能擔當建設世界的偉大責任,很顯然他們不修路,不懂下水道對於一個城市的重要,更不會把武器鑄成鑿井的鐵釺。 士兵乙也蠻喜歡排水溝的,不過他還是懷念沒有排水溝時的涿鹿城。那時逢著雨後,街面上一層黃泥水,女孩們就提著裙子在石頭之間跳來跳去,士兵乙就抽著煙捲兒縮在屋簷下,看著泥點子高高地濺在那些纖美的小腿上,覺得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春光燦爛而濕潤的味道。 那時候的天似乎更藍一點。 「如果你已經娶妻生子可還是會想到年輕時給你惹麻煩的男人,」士兵甲憂傷地說:「那麼是你的婚姻品質出了點問題。」 「你怎麼知道的?」士兵乙說。 「因為我忽然也很想念那些質子……」 遠處的黑色的霧裡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像是穿著鐵甲的人騎在馬上奔跑,鐵甲一層層地起伏,又像是一場嘩嘩的鐵雨打在石頭上。 士兵甲看著眼前漆黑的一條直路,那條路通向玄天神廟,幾個月前那裡坍塌了,裡面埋了一個人。 「到點該換班了。」士兵乙很有把握地說。 「我們是值後半夜的吧?」士兵甲看著天空,「難道我真的喝多了?難道馬上就要天亮?」 黑暗裡叮叮噹當的聲音消失了。 「作為一個老兵,我清楚地知道好奇害死兵。」士兵乙轉身,「所以我們現在就要相信自己什麼都沒聽到,立刻轉身回家,洗洗睡了。」 「不會是賊吧?」士兵甲問。 士兵乙沒有回答。 「喂。」士兵甲說。 他扭過頭,看見士兵乙僵硬地微笑著,士兵乙的面前,士兵甲的背後,一個人影站在那裡,歪著頭,和士兵乙對視,面孔相距不過半尺,身上流動著金屬的微光。月亮從雲層裡移了出來,銀色的月光慢慢鋪滿涿鹿城,光明和黑暗的分界在那個人影的身上掃過。士兵甲心裡悚然,頭皮發麻。那個人穿著一身鐵甲,密密實實地從頭蓋到腳,不露一寸皮膚,連手指都被靈活的鐵手套罩著。只是從那頭盔上的兩個眼洞看進去,裡面是一片沒有光的、純粹的黑暗。 三個人就這麼站著,士兵甲只聽見兩個人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像是擂鼓。 「你們好。」鐵甲人有禮貌地說,那聲音從他的胸鎧裡透出來,帶著嗡嗡的共鳴。 士兵甲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涿鹿城裡的人太閑了,總喜歡搞點花樣出來。 「有戶口本麼?」士兵甲問:「沒有抓起來要拉砂子的!」 鐵甲人愣了一下,把頭歪向另一邊,「戶口本?拉啥子?」 「一定是外地來的盲流了。」士兵甲很有把握地對士兵乙說,又轉向鐵甲人,「現在出入涿鹿城要憑戶口了,風後丞相說,沒戶口盲目流動的,就是盲流。盲流要拉砂子,拉夠了路費就送你回家,上次一個從載日之山過來投親戚的傢伙,身小力薄家又遠,算起來要拉上六十多年砂子才湊得夠路費呢。今晚上我們兄弟心情好,不跟你為難,走吧走吧。」 「你們真好。」鐵甲人說:「我要找一個朋友,你們認識她麼?」 「一個朋友?什麼朋友?涿鹿城裡十幾萬人,你找的人高矮胖瘦,什麼血型,體貌特徵,你當我們雲師的人都是包打聽,你說找個人就一定能找到?」士兵甲不耐煩了。 「我忘記了,」鐵甲人想了想說:「她說過,如果我需要幫助,就去找她。」 「你需要什麼説明?沒路費回家了?」 「我想知道我是誰。」 「傻子!」士兵甲對士兵乙說:「原來是個傻子。」 士兵乙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裡,呆呆地張大嘴巴。 士兵甲上下打量鐵甲人那身光鮮耀眼的行頭,「賣了這身甲不就夠路費回家了麼?你死腦筋啊你?誒?不對,你要是外地來的難道一路上穿著一身鐵甲?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偷的?你一定是偷的!」 士兵甲忽地瞪大了眼睛,「說起來你這身甲我就眼熟……我在哪裡見過……」 「你認得我麼?」鐵甲人聲音裡透著歡喜,看看士兵甲,又看看士兵乙。 「你是……你是……」士兵甲長大了嘴巴,同時恐懼就像森冷的匕首那樣紮進了他心裡。 那個名字幾乎就要從他嘴裡跳出的時候,士兵乙一把捂住他的嘴,滿面微笑,「不認得,不認得,你不是新來的麼?我們兄弟都是本地人,沒有外地親戚。」 「是,我是新來的。」鐵甲人粗重地笑,「我來找一個朋友。」 「外地人都不住在城裡。」士兵乙非常友善地說,繼續捏著士兵甲的嘴。 「他們都在哪裡?」 「他們都在城外的樹林住,住在城裡的人都要戶口本的,所以外地人都去樹林住了,他們有的會在樹上跳來跳去,有的會收集松果,有的長著一對長角……你去那裡問問看。」士兵乙滿面含笑。 「謝謝你。」鐵甲人有禮貌地說:「我只會跳舞,跳個舞謝謝你。」 他滿身的關節緩慢地轉動起來,甲片摩擦著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真的開始跳舞了,是一支歡快的舞蹈,是春社時候大家開懷暢飲後的舞蹈。他跳著跳著,向士兵甲和士兵乙深深地鞠躬,之後慢慢走遠了。他用腳尖旋轉、向著四面八方行禮、哼著一首古老而快樂的歌,周身的鐵甲叮叮作響。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背後留下長長的影子。 士兵乙慢慢地鬆開了手,士兵甲終於喘過一口氣來。 「你要憋死我啊?」士兵甲說:「那個是……」 「聽過一個古老的傳說沒?」士兵乙把自己的半邊面孔對著月光,臉上浮起詭秘的神情。 「什麼傳說?你的樣子好像鬼!」士兵甲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別喊鬼的名字,他會醒來……」 圓月,鷹在巨大的月輪中滑翔。 一隻不知好歹的小飛鼠學著大鷹的樣子張開了四肢,借著腿間的皮膜在樹梢間滑過。它靈巧的小爪子一探,差了幾分沒有勾住古松的小枝,遠古時代的動物飛行家忽然失去了平衡,它竭力張開皮膜卻無奈地墜落。 一個跳閃的黑影在樹枝間唰唰唰地掠過,打了個鏇子停在一根老松枝上。驚魂未定的小飛鼠鬆開蒙眼的小爪子,看見綠頭髮的圓臉孩子對著它笑,露出兩個雪白的小犬牙。 魍魎伸出他短短胖胖的手指,點了點小飛鼠的腦袋,把它放回樹枝上,受驚的小傢伙哧溜哧溜地鑽進了密密的松葉裡,「下次要小心哦。」魍魎對著它的背影揮手。 他想也許應該使一個落葉的妖術,讓這片樹林的地下鋪滿厚厚的松針葉,這樣愛飛翔的小傢伙就可以安全地練習,松鼠也可以在針葉裡找到松球,冬天的時候兔子還可以把針葉收集起來,給小兔子們做一個溫暖的窩。 月亮升到中天,無暇的寒光籠罩著一個纖細的影子,她站在古松的最高處。 這是樹林裡最高的樹,只有在這裡,才可以沒有遮蔽地眺望地平線盡頭的涿鹿城。它的點點燈火在極濃重的夜色中是一個空靈的誘惑,虛幻不真,像是一群螢火蟲短暫地聚集在一起,如果螢火蟲散去,那城市也就消失了。 而螢火蟲總是要散去的。 就像聚集起來的人有一天會一個個離開。 魍魎的圓臉忽然擋住了魑魅的視線,「魑魅,你還想回人類的城市去麼?」 「閃開,我只是在看風景。」魑魅拍皮球一樣把這個跳起來的小傢伙拍了下去。 「可你一天到晚都在看那個地方,你對那邊風景的渴望已經勝過了樹林外面那株渴望太陽的向日葵。」 「好吧好吧,我只是春天來了有點悸動,想著去找一個人類男人來樂上一樂,被你發現了,可以了吧?」魑魅開始暴躁起來。 「首先現在是秋天,其次你如果說要找個人來吃吃我還可能相信。」 「師兄,你能理解一個女人麼?一個女人,生活在一片樹林裡幾百年了,過去的幾百年裡她已經試著像猴子那樣在不同的樹之間跳躍,像松鼠那樣搜集無數的松果再剝出松子來堆成一座寶塔,還嘗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採集一片松樹葉子標本做一個叫做『松樹的一年』的藝術品……她已經嘗試過這樹林裡所有的事情,而在未來的幾百年裡,她還依然要在這個樹林裡做這些感性而幽默的事,重複重複再重複。她唯一沒有嘗試過的就是和一個看起來只有七歲大的師兄生一下小孩……她憧憬一下外面的生活有什麼不對麼?」魑魅一把揪住魍魎腦袋上的綠毛,「我已經接受了在我和這個世界一起毀滅的時候還是個老處女的現實!你還要禁止我心理出軌一下麼?」 「你是個妖精,你不會成為老處女的。」 魑魅深深吸了口氣,死死盯著魍魎那雙無辜的眼睛,「這個不是我的重點,好麼?我就算是老處妖精我也不會和你結婚的!你的,理解?」 「你的重點是蚩尤。」小妖精再次說了坦率的實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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