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 上頁 下頁 |
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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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蘿從井裡提出一桶冰涼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凍得微微發紅。 早晨的街頭如此寂靜,只有酒肆的老闆的夥計們出來提水,兌上酒漿配好,賣給過路的行人。很久以前,這裡的街頭有一群叫做刀柄會的傢伙。雖然人數不多,不過惡行不少。那時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閒人,他們聽著天南海北的故事,喝著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靜。他們經常拖欠酒錢。 終於有一天這些混混都不見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來,阿蘿的也不例外,沒有那個叫紅豆的女孩在門口說故事,也沒有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在說書。質子已經成為一個有點過時的詞,涿鹿城裡不再有質子。 她有時還會想起刑天,回頭去想的時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像那些沒腦袋的女人一樣喜歡那個滿身橫肉的刑天。聽說那個沒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蠻人的手裡,連屍體都沒有留下,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阿蘿很悲傷。 可是人不能總是悲傷,每個人都要活下去。 她終於嫁了人,是一個很結實很可靠的男人,微涼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這樣的生活很安靜,雖然她有的時候也覺得這個男人粗蠢了一些,不會像某個沒有良心的人那樣有時茫然、有時憂鬱、有時賴皮、有時下賤,總之不夠有趣。但是阿蘿覺得今是昨非,還是一個老實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經許諾說要回來娶她,不過阿蘿並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記了,所以她也並不負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記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個微微寒涼的早晨,她從她男人的懷抱中醒來,忽然覺得視窗有人,雖然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打開門,清晨的陽光湧了進來,空氣中滿是似曾相識的氣息,不知怎麼的她忽然覺得那些無賴的年輕人都要一起湧進來,跟著的還有那個粗獷的中年男人。瞬間她甚至有些驚喜。 可是其實什麼都沒有,街頭安安靜靜的,沒有風,一叢白茅在門前沒來由地輕輕搖曳。 「真是迷惑人啊。」阿蘿說,然後她有些疲倦地合上門,靠在門後。 沉重的金鼓聲自街頭傳來,渺渺的雲氣彌散開來,漸漸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沒了,雲中似乎有龍的須爪浮現,王師精英的鐵戟如林,寒光懾人。 早起的人們跪倒在屋簷下垂頭禮拜,那是王的儀仗。黃帝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早起,而後去涿鹿原上遠望。 雲霧漸漸地漂移過來,籠罩了阿蘿,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見六龍長車上雲袍縹緲的黃帝和風後。流蘇在視窗微微地飄拂,隔開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靜靜地掃過街邊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點想大鴻。」黃帝忽然說。玄天神廟被燒了以後,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蕭索得讓人認不出來。他拉著身上錦繡的雲紋長袍,很怕風的模樣。 風後侍立在車前,並沒有回答。 「風後,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裡,後面有個人在追我,他沒有頭,以雙乳作眼,肚臍作口,我覺得我認識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來那是誰。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真可怕啊!對於解夢你有研究麼,風後?」 「這個不用研究,」風後扶著車軾,漫不經心地望著很遠的地方,「王你老了。」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這裡應該已經結束了。 那些都是謊言,關於他高貴的血脈、關於他神奇的能力、關於他帝王的命運。那個姜姓的少年,被封閉在那座城市裡的時候,用這些華麗的謊言來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還有一次奮起的機會,當那個時間到來,他的神竅會被開啟,無與倫比的力量會被引發,他就能擺脫一切的悲傷和壓抑了。 他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那時候他會長大,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擁著他心愛的女人。 但他沒有等到,那個時刻根本不存在。蚩尤只是一個太喜歡幻想的男孩。 歷史上千千萬萬的蚩尤已經被埋葬在黃土下,他們未能如年少時的夢想那樣改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在青簡上留下名字。 假設你是蚩尤,現在你心愛的女孩死了,你為你的錯誤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經如此了,時間也無法逆流。你能做的不過是發狠地喊出「我殺了你們」這句話,用對黃帝的仇恨來掩蓋對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著往高臺上沖。黃帝的手下舉著沉重的鉞撲向了你,你被千千萬萬的雲師武士圍住,哦不,不需要千千萬萬,只需要幾百個人。 你沖不上去,你只是個普通人,不能一騎當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後背火辣辣的痛,濃腥的鮮血湧了出來,劇烈的疼痛和失血讓你的反應變慢了,於是你被一名雲師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臉,牙齒和著一口鮮血噴了出去。你被他們踩在腳下了,被踐踏,你還要揮刀,但是有人踩著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遠地脫離了身體。你的五臟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離析。 此時你距離你心愛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麼遙遠,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殺死。 神山上的英雄們不會來劫法場救你,因為他們其實並不存在,那個戴著雉羽冠的林沖,那個騎著玉麒麟的盧俊義,還有大哥中的大哥晁蓋,都不過是些和蚩尤一樣好幻想的人編出來的,用來安慰自己的心。 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導一聲:「午時三刻!」 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 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裡一齊動手。有詩為證: 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 西邊那夥使槍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 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掄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 如此卻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裡說到這一處,豈不該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邊滿是鼓噪叫好的人,他們為涿鹿城的四害將被除去而歡呼,他們因為你流血而享受,驚心動魄又格外銷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籠下,看著大誇父被斬殺,喜慶的紅綢飛舞,千萬人期盼著,仿佛等待節日的禮花。 你的記憶漸漸地模糊了,悲痛也隨著流血而消散,你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甚至會有些歡悅,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陽光燦爛,你依舊是那個孩子,炎帝——你的爺爺——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摩你的頭頂。 你感覺到可以倚靠的人來到身邊了,你把臉兒貼在爺爺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整個故事結束,如果你是一個無神論者。 然而,是否還有一個可能? 讓我以微弱的殘燭,給那個懦夫孩子的屍體續上一口氣息,給他一個英雄的機會……讓他吞食著沙礫,披甲持戟,在時間的夾層裡復活,而擁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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