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七二


  一瞬間巴魯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忽然感覺到疲憊了,想要就這麼停下,他看著那火種下墜……下墜……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火焰猛地騰起,像是火山噴發或者巨龍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騰空而起,平揮手中的刀,斬下了首領的頭蓋骨。他抖手拋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燒著的、血紅色的絲錦長袍,沉默地站在守衛們中間,低頭看著燃燒的地穴。火鳳撩動他的長髮,他的四周盡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閃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鍍上了黃金般的光澤,守衛們一時竟然不敢對他發起攻擊。

  「主子……你還……活著啊?」巴魯想要笑,卻已經笑不出來。他太累了,像一根繃得過緊的弓弦,就快要撐不住了。

  阿蘇勒·帕蘇爾低著頭,看著地穴深處「鎖龍廷」裡那具流幹了血的屍體,那具蒼老又蒼白的屍體,被熊熊的烈焰包圍了。他想著自己擰轉長袍時,那淋漓而下的鮮紅的血,帶著最後的體溫,溫暖著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魯大喝著擲出手中的影月。

  阿蘇勒躍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經徹底籠罩了他,強烈得能夠摧毀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臟。

  長刀輪轉,在半空中劃出了最圓滿也最蕭颯的弧,八片頭蓋骨在同一瞬間被激飛上天空。

  旭達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黃金寶座上,膝蓋上放著貴木的屍體。他已經蘇醒,蘇醒時金帳裡沒有一個活人。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擺在寶座一側的白銀花瓶,那是他獻給母親靈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屍體,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過一會兒就會醒來。

  他的阿媽沒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許她的魂已經散去了,聽不到兒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貴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臉上的血,這樣貴木看起來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個弟弟。

  他很少抽煙,此時卻不由得想抽點煙,於是他從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煙鍋和煙草。他抽著煙,仰望著金帳頂,長久地沉默。

  外面不遠處傳來激戰的聲音,那是三家貴族的武士們在浴血搏殺,合魯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脫克勒家的聯軍在去往金帳的半途相遇,額日敦達賚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復仇的男人靠近金帳。整個北都城都從夢裡醒來了,三大家族的小隊武士在城裡很多地方遭遇,他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直接揮刀砍殺,這些消息一條條送進金帳裡來,旭達汗已經不想聽。

  他覺得累了,他本該去支援他的盟友額日敦達賚,但他不想動,如今已經沒有什麼人能解救這個城市了,男人們只想互相復仇。

  他的謀略失敗了,貴木沒有說准。

  合魯丁家的武士們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喊殺聲越來越逼近金帳,旭達汗等待著他們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戰勝的,帕蘇爾家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敢沖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須有死的覺悟。

  喊殺聲已經逼到百步外,金帳的簾子被掀開,一個提著長刀的人緩步走了進來。

  旭達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個驚詫的笑來,「阿蘇勒?你還活著?你怎麼來這裡的?」

  「我告訴斡赤斤家的次子說,如果他們能掩護我來到金帳,我就能殺了你,我也有青銅之血,和你是一樣的,他答應了。」

  「你殺了爺爺麼?」

  「沒有,我不會用刀對準自己的爺爺。」

  「那你殺不了我,因為你太懦弱。」旭達汗搖頭,「阿蘇勒,你是錯生在我們帕蘇爾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難過吧?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你還會這麼做麼?」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難過,但我仍會這麼做,要成為英雄,就要狠絕,你不懂,所以你只會趴在比莫幹的屍體上流眼淚。」

  「旭達汗,你所說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個傻子吧。」阿蘇勒說,「我都傻了那麼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們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夠就北都城的人,可你們沒一個相信,你們一個個都只想著殺了我,殺了我之後,狼主就會攻入這裡,殺了城裡所有人,這樣就稱了你們的心意麼?」

  「我在東陸,見過一種走鋼絲的藝人,他們在離地幾十尺的鋼絲上走來走去,翻跟頭。如果掉下來,他們就會摔傷,甚至摔死。可他們覺得自己不會掉下來,因為他們總在鋼絲上走,鋼絲對他們就像平地一樣。但我見過那些走鋼絲的老藝人,他們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蘇勒說,「旭達汗,你一輩子都在鋼絲上走,一定會掉下來的。」

  「阿蘇勒,這麼說話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覺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達汗輕輕地歎了口氣,「你這樣一個人,要讓你真的恨誰,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經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這裡來,一路上死了幾百人,我已經退不出去了。旭達汗,我們兩個的背後都是懸崖,是不是?」阿蘇勒仰起頭,長長地呼吸。

  影月旋轉,阿蘇勒換為反手握刀,刀劍沒有指向旭達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間。長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側身,五指落在血跡斑駁的刀柄上。他的動作終止在拔刀前一瞬間的姿勢上,歸於絕對的寂靜。額前的長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瞬殺?」旭達汗的眼睛微微地亮了。

  他聽說過這種刀術,來自東陸的雪國晉北,號稱世間刀法中最蕭颯也最淩厲的一種。晉北的武士們在漫長的雪季裡用冰水沐浴,磨練精神和肉體,把強烈的殺戮之氣隱藏在心底深處,這是危險地魔鬼,只能在戰場上釋放。他們使用這種刀術時,被刀的殺氣駕馭,不見血而回鞘的刀被視為不祥和妨主的。

  旭達汗把貴木的屍體輕輕地放在地上,走下寶座,看著那柄藏於鞘中的五尺長刀,濃重的血腥氣透過刀鞘滲出,撲面而來。

  他雙腿分立,輕輕地活動手腕,把獅子牙松松地提在手中,刀尖落在地面上。

  阿蘇勒知道面前的哥哥有多麼的危險,他在沒有食物和水的「鎖龍廷」中關了近三日之後,終於有機會和同樣有青銅之血的哥哥正面對敵。他使用瞬殺刀,因為這是可以逆轉局面的一刀。在殤陽關決戰前,他從古月衣那裡學到了這種刀術,也曾目睹古月衣用這種刀術斬殺雷騎。淩厲如妖鬼,曼妙如蝴蝶。

  瞬殺刀的精髓,是凝聚全部的力量於拔刀的瞬間,這一刻力量的爆發就像滔天狂狼衝破了閘門,沛然不可抵禦。運刀的人往往無法控制這一刀的力量,而必須借助刀鞘,刀鞘的位置和角度將控制出刀的方位。刀沿著鞘掙脫束縛的瞬間,會獲得鬼神般的速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