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四八


  她扶著阿蘇勒坐了起來,把面碗遞到他手裡,辣燜羊肉蓋在手擀的寬面上,澆了調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層鮮亮的紅色。

  阿蘇勒對著那張英氣又慈祥的臉,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勉強地笑了笑,伸手接過了英氏夫人遞過來的碗。羊肉香和蕎麥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藝總能讓他胃口大開。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那濃郁的肉味讓他克制不住的驚恐,胃裡一陣翻騰,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裡。

  「姆媽……對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簾。

  「唉,有什麼對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就先別吃這樣油重的東西,我去給你熬一點粥喝。」英氏夫人說。

  「我還不想吃東西,姆媽,我再睡一會兒。」阿蘇勒說。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阿蘇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舊看著那枚小銅鈴。他不敢告訴英氏夫人他為什麼嘔吐,因為他剛從一個夢裡醒來,世界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濃郁的血腥味彌漫到各個角落,他咆哮著揮舞刀劍砍殺,不知疲倦,不知畏懼,每一次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都讓他振奮,他貪婪地舔著濺到嘴邊的血,享受著那股味道,期待著那味道更濃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他看著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媽,這幾天外面怎麼樣了?」

  英氏夫人笑笑,「沒事,不花剌都回來了……不過損失是很慘重,大君和幾個大貴族天天商量該怎麼辦,到現在也沒什麼結果。可這些不是大那顏的錯,大那顏的一萬一千人,也殺了上萬的朔北人,城裡的人都知道大那顏是了不起的男子漢了。」

  「那些都是我殺的人。」阿蘇勒在自己心裡說。

  幾萬個青陽人和幾萬個朔北人因為他死在戰場上,可一切都沒改變,因為他的奮武只不過多流了幾萬人的血。他太弱小,說下了豪言壯語,卻沒有能力去做到,他沒有把碎箭之陣學精,沒有保守住出兵時間的秘密,沒能及時擊潰那個辰月教士,可說後悔,已經太晚太晚了。

  「大君一直沒來……他是怨我麼?」阿蘇勒問。

  「沒有的事,大君很好,沒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貴族們議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說。

  她的神色讓阿蘇勒心裡一凜。他心思很細,上一次英氏夫人對他說起木犁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相同的神情。

  「哥哥……很埋怨我麼?」他不由地說了出來。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輕輕撫摸阿蘇勒的額頭,「怎麼會呢?你想想怎麼會呢,你的哥哥比莫幹,是很愛你的啊。」

  阿蘇勒不再說話,默默地想著比莫幹授予他一萬飛虎帳騎兵時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哥哥,再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還能說些什麼。

  「什麼人敢擅闖?」巴紮的怒喝聲從帳篷外傳來。

  「傳『五老議政會』對叛賊比莫幹的審判結果,北都城裡每一個貴族都該知道!」一個冷硬的聲音傳來。

  不再有人說話,取而代之的是長刀出鞘的聲音,顯然巴紮已經和那個人拔刀相對。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蘇勒跳下床沖出了帳篷。雪地裡站著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後插著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傳話的人才有的標記,他和巴紮的刀都出鞘半尺,對視的眼睛裡殺氣淩人。

  「主子?」看見阿蘇勒,巴紮一愣。

  這瞬間的出神讓那個斡赤斤家的武士佔據了先機,他拔刀抵在了巴紮的喉間,疾步而進。巴紮沒有選擇,飛快地後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馬草堆上。

  斡赤斤家的武士掃視沖出帳篷的阿蘇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後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頓地誦讀,「『五老議政會』令,比莫幹·帕蘇爾背棄祖先英靈,勾結朔北部,暗殺叔父、威逼父親、竊取大君之位,處囊刑,今日執行!」

  囊刑!聽到這個名字,阿蘇勒、巴紮和英氏夫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

  「扔下你的刀,否則砍下你的頭!」一柄長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後頸。持刀的是巴魯,他是聞聲趕來的。

  「主子!主子!」巴紮大喊。

  巴魯還在發愣,巴紮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奪了過來,一肘擊打在那個武士的臉頰上,把他打翻在雪地裡。

  「打這個人有什麼用?」巴紮一推巴魯的頭,「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巴魯心裡一寒,順著巴紮一推看向背後,看見阿蘇勒只披了一件絲綢睡袍的背影踉蹌奔跑在雪地裡。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著追了出去。

  巴魯急得在那個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腳,「早該一刀殺了你!」

  阿蘇勒狂奔在雪地裡,北都城的街上只有過節的時候才有那麼多人,這些人全部向著金帳前彙集而去。

  阿蘇勒追著那人流,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夔鼓聲響起在遠處,一聲聲越來越沉重,鼓點越來越密集,那是即將處決比莫幹的鼓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時候是不是只能面對著一具屍體。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用那股寒冷支撐著自己。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在他沉睡的時候,這世界仿佛顛倒過來。他無法相信比莫幹會是那個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蘇瑪的丈夫,那是個誓言要扞衛帕蘇爾家尊嚴的男人,還欣喜地等待著兒子的降生。

  他怎麼會是叛徒呢?那個說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麼愛他的妻子,怎麼就敢賭上自己和妻子的未來去當一個叛徒?

  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陽部尊貴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麼錯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阿蘇勒心裡有個聲音大喊。

  比莫幹死了,蘇瑪怎麼辦?他不敢想這個結果。

  夔鼓聲越來越急了,阿蘇勒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裂開。

  比莫幹被黑暗籠罩著。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聲宣告著他的生命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他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但即使他現在大聲地呼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著自己,想著妻子,沒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貴族。他很後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後一次分別得時候曾經緊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說,這世上從沒有永恆的朋友或者敵人,與其提防敵人,不如多花點心思提防朋友,因為朋友的背叛會更加危險。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誰,但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那樣的話他最該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洛子鄢苦笑著離去了。

  那東陸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也許將來有一天他也一樣會背叛,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比莫幹就要死了。

  洛子鄢說過開春化雪的時候他會回來,但比莫幹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來,會發現北都城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他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何始終猶豫著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他。其實父親一直都希望他更堅強些、更狡詐、更機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樣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責任。可他沒有理會父親眼裡的訓斥,他太自負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力,又懂東陸人的統禦之術,相信自己可以當一個比父親更好的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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