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四九


  父親直到臨死的時候還在等著他長大吧?可父親沒有等到,只能匆匆把這座城市傳給了他。

  他不知道班紮烈怎麼樣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頭暈過去之前,那個獨臂的班紮烈硬撐著腿上的箭傷站了起來,從一匹已經死去的戰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擋在他的面前。之後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紮烈的腿,他只能以雙膝跪在地上,單手扣住盾牌的邊緣讓它樹立起來。

  他也不知道阿蘇勒怎麼樣了。這道這時候他才後悔,他應該早一點去看一眼那個昏死的弟弟,雖然他沒能帶來勝利,可這個溫和的孩子終於屈服于他瘋狂的血液咆哮著在戰場上殺戮。他已經盡了全力。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為他就要死了,他的靈魂即將散去,記憶也不服留存。

  他只是不敢想蘇瑪,他聽見城門外那個奮力拍門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蘇瑪,可那個小小的女人又怎麼能拍開北都城門?她為什麼就不能有一次聽自己的話呢?她應該走的啊,帶著他們的孩子。那麼多次自己都聽了她的話,最後一次她卻不肯聽自己的話……她舍不下自己麼?如果真的舍不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呢?他跟在那馬車後面慢慢地走著時,多麼希望蘇瑪能撲下馬車來向著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馬車去城門邊,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說告別的話,他怕自己會在班紮烈的面前像個女人那樣留下淚來。

  他心裡始終還存著一個心結,他覺得他愛蘇瑪,遠遠超過了蘇瑪愛他。可是這樣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他卻捨不得。蘇瑪冷漠而順從的時候,他無數次地想要去寵倖更多的女人來報復她,可他沒有,因為他想即便那樣蘇瑪也還是會平靜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點塵埃。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著他的馬皮囊密不透風。他很想有半日的時間好好想想他這一生,這時候鼓聲停止。

  圍觀的人群也在同一時間安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馱著馬皮囊的戰馬馳入金帳前的雪地中央,解開了皮繩,把馬皮囊扔在雪地裡。那邊帶著牛角冠的巫師唱起了祝詞,八名武士鬆開了戰馬的韁繩。八匹戰馬並排賓士,像是八齒的梳子那樣在雪地上留下痕跡,第一次它們避開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馬踩了上去,革囊劇烈地抽搐起來,想是一隻幹了的海蝦那樣弓起身來,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裡面的罪人已經被堵死了嘴。

  這就是草原上曾經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會把他們裝入馬皮縫製的革囊裡,用烈馬輪番地踐踏而死。這是最殘酷的刑罰之一,革囊裡的人不能發出聲音,所見的只有一片黑暗,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馬蹄會踏到他們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騎馬的武士們會謹慎地控制著節奏,一開始,他們只是命令戰馬用打了鐵掌的蹄子去踢,這只會弄斷罪人的骨頭,讓他們痛苦不堪,漸漸地他們會命令戰馬去踩,這會毀掉罪人的背脊和內臟,最後,他們會來回賓士輪番踐踏。整個行刑的過程會持續很久,打開革囊的時候,裡面是些難以辨認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又一匹馬的鐵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裡翻滾,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顏色暈染開來,誰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頭斷裂了,但是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可以想見那罪人所受的痛苦,這是為了償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命。

  戰馬們在革囊邊圍成了圈子,他們輪番踢著革囊,就像是東陸人玩蹴鞠,革囊裡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裡翻滾去閃避。但他看不見,只是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過,每個方位都有一匹馬等待著。

  人們看他的掙扎,是看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淪落得連奴隸都不如。他的一切掙扎都是無謂的,像是貓爪裡的老鼠。他掙扎,只不過讓圍觀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歡喜和復仇的快意。

  一個披著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入了刑場,她撲在那個革囊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悲痛欲絕的抽泣。

  行刑的武士們吃驚地閃避。他們認得出那個女人是過去的大閼氏,這個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單上,武士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請示刑場的斡赤斤家主人。圍觀的人多半沒有機會這麼近地目睹尊貴的大君妻子,都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昔日的女奴,傳言她的美貌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丟了魂魄似的,於是不惜一切代價從自己的弟弟那裡搶來。男人們在酒後秘密地討論這個大君的女人,帶著豔慕的心,可是現在他們失望了,那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不魅惑,她根本還是個長著孩子面孔、蒼白、瘦弱的女孩,那個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極不相襯。

  「混帳!不是說了要把她看起來的麼?」脫克勒家主人不悅地說。

  「這樣不也好麼?」旭達汗幽幽地說,「聽見她的哭聲,比莫幹的痛苦會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著天空,深深地嘆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過於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情沒做成,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死了。諸位家主怎麼想?」

  「我覺得我們該仁慈一點,」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藹的笑容,「比莫幹是我們過去的主人,讓他如願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猶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動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鐵蹄想著那個孩子臉的女人踩了下去。

  「不!」阿蘇勒咆哮著,推開了擋在他面前的人,向著刑場中央狂奔。

  他來晚了,太晚了,當他在刑場中央的時候,姬野帶著十二柄長刀等在刑場邊準備救他。而比莫幹被扔在刑場中央的時候,他還在路上氣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幹在最後的時候是否也期待著有個人忽然出現來救他?可是沒有,曾經是大君的比莫幹·帕蘇爾,曾經被那麼多人簇擁,可死的時候如此孤獨。只有他一直愛著卻又擔心失去的那個女人撲在他身上,徒勞無助地哭泣。

  從沒有像這樣,阿蘇勒的心裡充斥著刻骨的恨,像是有一隻磨著利齒的野獸在那裡狂吼。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帶著影月出來,如果是那樣,他會揮刀把面前的八個人都殺了。對!都殺了!他們應該死的!都該死!

  但他甚至來不及撲上去把蘇瑪從馬蹄下拉開。他內心裡渴望著再見到蘇瑪,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見到她了,她卻要死了。

  在最後一瞬間,那個革囊忽然彈起來抱住了蘇瑪,轉身把她壓在雪地裡。馬蹄落在革囊上,蘇瑪聽見裡面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而殘忍。黑暗中的比莫幹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劇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斷了。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懷裡的人,他想湊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氣味,但他只聞到濃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懷抱的溫軟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他在這地獄中唯一的救贖,是他僅有的藥,可以治他的傷痛和絕望。

  又一匹馬人立起來。

  阿蘇勒如一只垂死的野獸般吼叫,他飛躍起來,用盡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馬匹的側面。巨大的力量讓戰馬傾翻在地,那一瞬間,阿蘇勒從鞍上拔出了長刀。他一手拎起蘇瑪遠遠地扔了出去,之後緊緊地抱起革囊想要衝出去。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他跪倒在雪地裡。剩下七匹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卻不急於進擊,而是命令戰馬紛紛揚起前蹄去恫嚇。十四隻馬蹄的鐵掌被雪磨得獰亮,在阿蘇勒的面前閃動,他跌坐在雪裡,胡亂地揮刀,淚如雨下。他沒有想過要來救人,也沒有想過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裡去,這世上也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想大哭著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們一個在東路而一個在寧州。他覺得自己就要瘋了,真的逃不出去了,這世界就是一個無邊的刑場,把每個人都押上來處決。

  可是為什麼呢?到底為什麼呢?

  「真可憐呐。」旭達汗看著戰馬中央披頭散髮的阿蘇勒,看他如同被獵犬們逼到走投無路的小獸,無助地揮舞爪子,扭頭四顧。

  「三王子,你會可憐弱者麼?」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說。

  旭達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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