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四六


  所幸沒有人聽見,斡赤斤家的武士們已經接管了這個城門,周圍兩裡之內,非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親信武士不得踏入。

  脫克勒家主人一揮手,五百名精通弓箭的武士在城門兩側列出鶴翼,張弓搭箭,引弦待發。

  城外靜悄悄地,白皚皚的雪地裡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兩輛漆黑的篷車穿過鶴翼中間的夾道出城,每輛篷車都有二十名精銳的騎馬武士護送,刀弓甲胄整齊,駕車的人也在身邊插著一丈七尺的長梭。

  馬車一出城,城門立刻閉合,武士們鬆開了弓弦,不約而同地擦了擦額角的汗。主子命令他們開城他們不得不聽從,但是誰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這開門的片刻,沒準兒狼騎兵就沖了進來。他們中有人曾親眼看見狼騎兵披著羊皮,忍著酷寒,在台納勒河邊的雪下長時間埋伏,那簡直不是常人能想像的。但是狼騎兵能做到並不奇怪,青陽人心裡隱隱都這麼覺得,因為那些狼騎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斡赤斤家主人眯起眼睛,看著那支小小的車隊漸行漸遠,再往前就是朔北人插下的紅旗了。血一樣鮮紅的旗在夜裡看來是一團漆黑,隨風舞動,像個被釘死在旗杆上的死魂。

  「還剩兩百步。」脫克勒家主人死死盯著那面旗,車隊距離它很近了。

  隨著他這句話,一聲淒厲的鳥鳴忽然橫過天空。

  「禿鷲!」脫克勒家主人聲音顫抖。

  被月光照的銀白的雪地忽然翻開了一塊,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動羊皮,把積在上面的雪粉灑向天空,順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幾名埋伏在那裡的狼騎兵同時現身,不發出任何聲音,從兩側迅速的逼近車隊。巨狼腥臊的味道讓車隊中的人腦海裡一片眩暈,但是好歹馬匹還都保持了冷靜,它們看不見,聽不見,也聞不到氣味,只是本能地覺察到危險逼近。戰馬聚在篷車的周圍,騎槍向外,組成了防禦的圈子,駕車的人拔出了長梭,他身旁的武士則拉開了長弓。

  巨狼急速賓士的時候不亞于烈馬,綠瑩瑩的狼眼裡閃動著對肉食的渴望。他們逼近了,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士都是一身冷汗。

  斡赤斤家主人感覺到嘴唇發幹,摘下煙鍋不停的舔著,脫克勒家主人指節爆響,在貂氅下按住了佩刀。

  兩名駕車的武士對視一眼,用早已點燃的火絨點亮了車棚前懸掛的燈。那是一盞普通的燈,只是外面罩了暗紅色的布,發出的光曖昧昏暗。

  狼騎兵們看見那紅燈的瞬間,一同勒緊了韁繩。饑餓的狼眼看就要失去這些新鮮的血食,憤怒的低吼起來,但是狼騎兵們毫不留情地用鐵鞭打在它們的脖子上,讓巨狼不得不屈從主人的決定。

  狼騎兵們帶著巨狼緩慢地逼近到車隊邊,為首的朔北武士盯著兩盞紅燈看了很久,慢慢地把目光移開。十幾匹巨狼後腿彎曲蹲了下去,在車隊的兩側列隊。駕車的武士戰戰兢兢地抖動馬韁,恨不得早一些離開這些可怖的畜生,護送的武士們更害怕,那些狼吐著長舌,牙齒上發射著鐵一樣的光。

  他們走出了幾十步,狼騎兵的頭領忽然低喝,「留下!」

  護送武士們一起調轉馬頭,緊張地平端騎槍。城牆上,斡赤斤家主人心裡一緊,攥緊了煙鍋。

  「留下一匹馬。」狼騎兵頭領冷冷地說。

  一名武士下了馬,跳上篷車,把自己養了幾年的駿馬丟棄在雪地裡,對於這一切茫然無知的馬兒緊張地豎著耳朵,胸廓張合,吞吐白氣。而整個車隊帶著死裡逃生般的狂喜,向著南面狂奔而走。

  他們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背後那匹馬痛苦的哀鳴,但他們不敢回頭,只是一路狂奔。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在城牆上,看著十幾頭狼從四面八方圍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馬,同時咬住它身體的一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開,馬血染紅了大片的雪地,巨狼們嚼著自己得到的一片肉大口吞食。

  脫克勒家主人極慢極慢地打了個哆嗦,覺得那股血腥氣直湧到他胃裡。

  車隊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後,一道明亮的光從正南方沖上天空,在夜空裡爆開後熄滅。那是暗號,當車隊達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會對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杆裡灌了火油,她的亮光在夜裡幾十裡外都看得見。脫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裡的那口氣終於吐了出去,一顆心落回原地。

  「旭達汗那個傢伙,在狼主面前倒還說得上話。」斡赤斤家主人讚賞的點點頭。

  「你那篷車裡的是誰?真是你的幾個女人?」脫克勒家的主人問。

  「當然不是,是我的長子和幼子,你那篷車裡的是誰?」斡赤斤家主人向著漆黑的夜色裡吐出一口青煙,神色淡然。

  脫克勒家主人臉上變色,眼角抽動了一下,「你的長子幼子?你敢拿他們的命去賭?」

  「想賭總得下重注。旭達汗那個狼崽子,沒法相信,但是第一個車隊我猜能安全的離開,因為旭達汗現在還靠著我們,他要做點事情來對我們表露誠意。」斡赤斤家主人倨傲的笑笑,「現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裡,兒子們會有一天長大成人,為我復仇。我可以輕鬆地和旭達汗玩玩。」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愣,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裡,「唉!我真傻了,我在車裡只是放了幾頭捆起來的羊!」

  斡赤斤家主人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別懊喪,旭達汗要翻臉也不會那麼快,我不還留在北都城裡麼?我也想活著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該怎麼辦?」脫克勒家主人誠懇地問。他和斡赤斤家主人從小是好朋友,一直覺得兩人兩家都不相上下,說不上誰聽誰的,可這回真的是服膺了。

  「只好讓比莫幹去死了。」斡赤斤家主人把煙鍋在垛堞上磕了磕,皺著眉頭呼出肺裡最後一口煙,「旭達汗展示了好意,輪到我們報答了。」

  脫克勒家主人歎了口氣,「其實比莫幹倒不能說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誰不是這麼說呢?」斡赤斤家主人攤攤手,「可我們這樣的老傢伙,總得先為自己家裡考慮。這城就要破了,別人的命,哪裡顧得上?」

  北都城外,朔北部營寨,蒙勒火兒·斡爾寒牽著他的巨狼,圍繞營寨緩步而行,山碧空雙手籠在貂皮大袖中,騎馬跟在他背後。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這麼過的,」蒙勒火兒說,「牽著狼,走在一望無際的雪裡,有時候擔心走進去了,就再也走不出來,可也不害怕,心裡想很多的事。」

  「三十年沉思,能夠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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