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一七


  「大那顏有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你能輕易地逃離南淮?就算下唐的軍隊沒有一支比得上我們的鐵浮屠,可城裡數萬大君駐紮,就算用人牆硬生生地堵住城門,鐵浮屠也不可能沖出。可巴夯將軍一路保護著大那顏,從北門突出直到抵達港口換成商船,一直沒有被圍堵。」哈勒紮說。

  阿蘇勒心裡一動。他也詫異過為何他們從法場撤離,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南淮城的防守在那一天出奇脆弱。

  「因為息將軍早已經知道了巴夯將軍的計畫,他當時已經被軟禁在有風塘,可還是以一道手令把絕大多數守軍調回了大柳營。」哈勒紮說,「大那顏想息將軍做的這些事如果被下唐國主察覺,會是什麼結果?」

  阿蘇勒心裡發涼,他這才想起在他們藏匿的那段時間裡,完全沒有得到息衍的消息。而原本息衍這樣在東陸舉足輕重的人物,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些消息傳出來。

  「就在大那顏成功撤離南淮的當天,息將軍被秘密逮捕。他是有皇室官爵的禦殿羽將軍,下唐沒有權力審訊,所以現在他應該正在獄中等待天啟城七位禦史前往南淮會審。這會拖很長時間,但是如果最終審定息將軍裡通北蠻,縱敵逃走,那麼就是叛國大罪。按東陸的律法是……處斬!」哈勒紮說。

  「處斬?」阿蘇勒心裡一凜,急得幾乎要站起來。

  「大那顏,很多人都可以懷疑息將軍,你卻不能。」哈勒紮說到這裡,忽地刹住,露出警覺的神色。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巴夯喝醉了高聲說話的聲音,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喝完了,正要往這裡過來。

  哈勒紮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掀開簾子,回頭看著阿蘇勒,「大那顏,息將軍願意冒險保護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是天驅的成員,也因為你是他的學生,是他想要保護的人。我其實懂得也不多,不過我相信每個天驅都是為了保護什麼人而加入的。我十年前被選中當大那顏的隨從,如果哪一天大那顏上陣,我無論作為天驅還是隨從都會沖在大那顏前面去擋箭。」

  「大那顏你不能死的,青陽和天驅都需要你。你是在潰軍中往前衝鋒的那個人!」哈勒紮快速地說完,消失在帳篷外。

  阿蘇勒茫然地站了起來,看著風掀動羊皮簾子。他覺得剛才的一席談話就像夢一樣,他在北都城遇見了一個天驅,是他年少時的隨從,帶來了天驅武士團的意志,應當把辰月的野心阻止在北都城下。可他不知自己該怎麼辦,這聽起來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忽然發現自己還遠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名天驅。

  「阿蘇勒……」有人喊他。

  阿蘇勒猛地回頭,發現床上的阿摩敕醒來了,正看著他。

  「阿摩敕,你好點了麼?」阿蘇勒急忙上去扶住他,「我去叫大合薩進來。」

  「先不要,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著呢。」阿摩敕伸手握住阿蘇勒的手腕,手心裡滿是冷汗,「阿蘇勒,他說得對啊!你能救青陽的!你是英雄啊!我小時候見過你握刀,你是英雄!我們那時候就相信!我們都相信!」他顫巍巍地伸手指著影月,「只要你拔出那把刀……」

  阿蘇勒低頭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阿摩敕,你休息一下。」

  「阿蘇勒!別猶豫啊!」阿摩敕急了起來,「現在那些貴族都被朔北人嚇得傻了,我們得有人站出來!」

  「阿摩敕……」阿蘇勒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這麼說我顯得很懦弱……可我真的不是什麼英雄。我在東陸待了差不多十年,回到家鄉,才發現家鄉跟我想的不一樣了。阿爸死了,木黎將軍也死了,哥哥不相信我,大概是覺得我很討嫌。不知道除了你們幾個還有誰真的等我回來,我白天想我是不是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我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戰場……我覺得我在這裡其實根本就是個多餘的人,我也想幫著做點事情,可我能做什麼呢?我其實什麼都不懂。」

  阿摩敕急了,使勁抓住他的肩膀,「阿蘇勒,你別這麼說!你走了十年,我們等了你十年!木黎將軍,他也一直等你回來啊……蘇瑪……她也一直等你回來啊!」

  阿蘇勒驚得抬起頭來。「蘇瑪」,這個名字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她是為了你才答應嫁給大君的啊……因為只有她答應下嫁,大君才答應往東陸派鐵浮屠啊!」阿摩敕仿佛要用盡全力才說得出這句話來,「你不是答應過要保護她的麼?她一直記得,你難道忘記了麼?」

  「我……沒有忘記。」阿蘇勒聽見自己心底極深處的聲音。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多年前的熾烈陽光下,那個孱弱的男孩伸手把女孩臉上的淚水抹去,說出這個要用盡他的一生來實現的承諾。那時候他臉上鄭重的神情在許多人眼裡是很傻的吧?幾個人會記得?幾個人會當真?

  但他自己記得,十年過去,言猶在耳。他只是曾經懷疑是否還有人需要他的承諾,其實他不該懷疑的,想到那些夜晚裡,那個永遠沉默的女孩把凍得發抖的他和皮氅一起抱緊,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他怎麼能懷疑呢?

  他抬起頭看著帳篷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深夜,金帳裡燈火通明。

  比莫幹和將軍們、貴族們都席地而坐,這個小庫裡格大會已經從午後開到了深夜,沒有任何結果。以巴赫為首的將軍們堅持集合軍隊尋找機會再次發起進攻,貴族們對於立刻派遣使者和朔北狼主和談一樣很堅持。前日阿摩敕帶回的消息給這次會議帶來了濃重的陰影,貴族們的態度比前一次更加堅決。如果不是比莫幹命令所有人把刀解下放在金帳外,也許雙方早就拔出刀來了。

  「那麼我再問一件事!」脫克勒家主人瞪視巴赫,豎起一根手指,「這個時候,你們要開戰,靠什麼兵力?誰還能帶兵?」

  「大汗王的虎豹騎,我們莫速爾家的騎兵。」巴赫一字一頓。

  「你們莫速爾家的騎兵?」脫克勒家主人冷笑,「莫速爾家還有多少騎兵?就算還剩幾千人,誰又能領兵出戰?你那個只靠一把蠻力的弟弟麼?」

  巴赫已經忍到了極點,霍地起身,挺起胸膛,「巴赫·莫速爾還沒有死!」

  斡赤斤家主人在旁邊發出冷漠的一聲笑,撣了撣靴子上的灰,「我們青陽的鐵牙武士已經不多了,還要去送死?巴赫將軍不惜自己的命,可不要像那個發瘋的老奴隸似的,把別人拖累死!」

  巴赫猛地攥拳,牙關咬死,兩頰凸出鋒利的線條,如同怒虎。斡赤斤家主人也有點畏懼,身體往後仰了仰似乎想要閃避。巴赫胸前纏著的白布上慢慢地滲出紅來,那是他的箭傷再次崩裂了。金帳裡的氣氛緊到極點,九王起身擋在了巴赫和斡赤斤家主人中間,無言地拍了拍巴赫的肩膀。這位戰功第一的親王在敗陣之後就很少再說話,總是低頭鎖眉。

  「木黎已經死了,你們還想說什麼?還要把多少刀子樣的話語對準自己人?」比莫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再說一次!木黎是我阿爸手下最勇敢的武士,不是老奴隸。」

  「可就是那個最勇敢的武士害死了幾萬人。」斡赤斤家主人緩緩地說,「大君,你要為整個青陽的未來考量,不是一個人幾個人。現在再誇豪勇有什麼用?我們得了豪勇的名聲最後被滅族,有什麼意義?」

  比莫幹覺得一股氣堵到喉嚨口,可話卻說不出來。他心裡知道那次失敗和木黎急於求戰不無關係,斡赤斤家主人其實說得不錯。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都微微點頭。來這裡之前他們私下談了很久,都同意青陽再不能冒險決戰,貴族們私下已經達成了一致,只要保住部落和人口,其他的代價都可以答應朔北人。現在他們預感到已經接近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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