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一八


  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額日敦達賚忽地站了起來,他在斡赤斤家主人身邊坐著,一直沉默到現在。

  「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輕,為了青陽該怎麼辦,我說不出來。」額日敦達賚雙眼中隱隱透出紅意,「可我阿爸死了!我們合魯丁家就算死到最後一個人都不能放過朔北老狼!這血仇我不報,我家歷代祖先在天上都會用唾沫吐我這個懦夫!」

  斡赤斤家主人本以為他要和巴赫爭辯,聽到這番話驚得瞪大了眼睛。和談這件事,他們私下商量的時候額日敦達賚也在場,這個倔強的青年聽著只是點頭,從不發表意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就以為他也會支持,畢竟額日敦達賚死去的父親原本就是最支持和談的。可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可怕的「血親復仇」,按照草原上多少年的老規矩,額日敦達賚如果不為父親報仇,是莫大的恥辱,所有同姓族人都鄙夷他。

  即將到手的勝利又失去了,兩邊互相怒視,克制著火山般的怒火。

  一個人掀開金帳的簾子,大步進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很少有人敢於不經通報直接踏入金帳,即便是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大君,我有幾句話,想私下裡跟你說。」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啊,阿蘇勒,我等著你來找我的。諸位,今天就到這裡,讓我和阿蘇勒單獨呆一會兒。」

  將軍們和貴族們都起身退了出去,幾個人回頭看著這對兄弟,心裡滿是詫異。素來懦弱靦腆的大那顏這樣沖入金帳來,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而一直有點避諱這個弟弟的大君卻立刻把其他人都請了出去,誰都猜不出這是怎麼個局面。

  金帳裡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了。阿蘇勒默默地站在那裡,直視哥哥,比莫幹撚著自己鎧甲的帶子。

  「我……能叫你哥哥麼?」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幹把帶子解開,活動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邊,「阿蘇勒弟弟,過來坐下說話。」

  阿蘇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比莫幹身邊,抱著膝蓋坐下。這對兄弟肩並著肩,誰也不看誰,都低著頭。

  許久,阿蘇勒低聲說,「從我回到北都城,哥哥沒有跟我說幾句話,總是刻意避開我,是因為大閼氏麼?」

  比莫幹猶豫了一下,「叫她大閼氏不太順口吧?你還是叫她蘇瑪好了,我不會介意。」

  他頓了頓,「要我這個大君親口跟你說,因為蘇瑪,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這話實在很難出口,你來跟我說,我覺得心裡輕快多了。是,我沒怎麼跟你說話,不是什麼別的,就是因為蘇瑪。」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剛剛娶了蘇瑪的時候,心裡一萬個開心,又有一萬個僥倖,覺得若不是你去了東陸,蘇瑪便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我。可是不過幾日又覺得心裡堵得很,覺得我堂堂青陽部的長子,費了那麼多心思娶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心裡卻記掛著我的弟弟。我比莫幹哪裡不如別人?」

  「可是怎麼辦呢?我離不開她,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這樣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邊,心裡才安靜。」他苦笑著搖搖頭,「那時侯我真羡慕你,我想為什麼不是我先在真顏部的草原上認識了蘇瑪,我又想為什麼那時侯就那麼傻,沒有跟父親要了蘇瑪。我有時候一個人生悶氣,生完了氣又想用我所有的東西跟你換……換一個女人的心……」

  「這話只能說給你聽,要是班紮烈他們知道了,又要說我言談太過輕率不能服眾了。」比莫幹輕聲說。

  他這麼說的時候仰著頭看著帳篷頂,仿佛一個人自言自語。阿蘇勒想起這個哥哥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英武驕傲,目中無人,覺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喝杯酒?古爾沁的烈酒,你在東陸喝不到的。」比莫幹忽然說。

  「好啊。」愣了一下,阿蘇勒說。

  比莫幹從坐毯旁邊取過兩隻純銀的杯子、一陶罐打開過的酒。打開蓋子,辛烈銳利的香氣彌漫開來,是最好的古爾沁烈酒,這東西在東陸被稱作「青陽魂」,只有極少的大酒家才能買到,價格不菲。比莫幹給阿蘇勒和自己各斟滿一杯,兄弟兩人捧著酒杯小口地啜飲,又進入了目視前方的沉默中。

  「這些酒還是阿爸在世的時候釀的……想想小時侯,能得阿爸賞一杯酒喝,真是開心,從心裡暖洋洋的。現在這酒隨便就能喝到,卻只有你和我坐在這裡,酒喝到喉嚨裡燒,心裡還是冷的。」過了很久,比莫幹低低地說。

  「有時候很想阿爸……」阿蘇勒說,卻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比莫幹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看見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驚,「你能喝酒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一杯烈酒喝下去嗆得像是要死過去,酒對你來說跟毒藥似的。」

  「我在東陸學的,我在那裡有幾個很好的朋友,經常一起喝酒。東陸的酒不像我們草原的酒那麼烈,有的喝著還有股甜味,有的喝著有蜂蜜的香氣,可是也上頭,喝多了天旋地轉。」阿蘇勒嘴角動動,笑笑,「有時候我們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灘上躺著,你枕著我的腿,我枕著你的肩膀……南淮不冷,這麼睡也不會著涼,有一次一覺醒來,天還沒亮,看著很多很多的河燈從上游漂下來,都是紅紙折成的小船,有幾百幾千隻那麼多吧?那時侯使勁揉眼睛,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的。」

  「其實我也很想去東陸看看……」比莫幹說。

  兄弟兩個繼續喝酒,小口小口地抿,聽著帳外風如鬼嘯。

  「我在東陸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很喜歡她。」阿蘇勒忽然說。

  「哦?」比莫幹眼睛忽地一亮。

  「她叫羽然。」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東陸的羽人貴族吧?」

  「不太清楚,聽說倒是個公主,可她說她再也不能回寧州了,因為她父親死了,她的姐姐為了她也死了……她的家鄉已經不剩下什麼人了。這麼想著,就覺得她的心裡該比我難過多了。可她還是整天蹦蹦跳跳的,高興起來就唱歌,生氣了就罵人,好像一點也不憂傷。」

  比莫乾笑,「跟蘇瑪可完全不一樣。」

  阿蘇勒抓了抓頭,「是啊,可完全不一樣……永遠猜不透她心裡怎麼想的,可我很喜歡她,很想看到她,有時候找不到她會害怕,好像她是只鳥兒,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飛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幹說著,喝幹了杯中的酒。

  阿蘇勒點了點頭。

  比莫幹忽然直視阿蘇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樣亮,「阿蘇勒,你是想跟我說你在東陸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我不必擔心,是嗎?你是想安慰我?」

  阿蘇勒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幹也並不需要他回答,歎了口氣,在阿蘇勒頭上拍了一巴掌,「你是從小就是個很乖巧的弟弟,總是怕傷害別人,怕害了別人,卻不怕自己受傷。」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歡羽然……」阿蘇勒想我說出這話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對什麼人坦誠地說出這件事來,卻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說了,我聽得出來你是在說真話,你真喜歡什麼人,說到她的名字,聲音都不一樣。」比莫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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