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一六


  阿蘇勒摸索著握住影月的刀柄,卻覺得自己的手那麼無力。縱然他握緊這把刀又有什麼用呢?援軍永遠不會來的,吃光了城裡的糧食,就會有人餓死。最後朔北大軍會攻破堅固的北都城門,把這些孩子都變成狼群的食物。他閉上眼睛,卻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裡,身旁躺著他們的木頭小刀劍。

  「大那顏,快走吧。要被他們知道你是在台納勒河邊擋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們會把你圍住的。」一個武士策馬靠近阿蘇勒。

  「我擋住了朔北人?」阿蘇勒搖搖頭。

  「大那顏可是在潰軍中往前沖的那個人啊。」那個武士淡淡地說。

  阿蘇勒楞了一下,回頭看了那個武士一眼,發覺他有點面熟。

  夜很深了,阿蘇勒坐在床邊。還是英氏夫人的那頂帳篷,現在換成阿摩敕躺在這裡昏迷不醒。巴夯父子三個和大合薩每天都往這裡聚來議事,晚上就睡在這裡。阿蘇勒知道為什麼巴夯父子要這麼做,因為有人說台納勒河邊戰死幾萬人是木黎的錯,有些人死了父親兄弟,覺得木黎死了都沒法償還這個錯誤,於是放言要讓木黎的家人接著償還。巴夯在深夜裡提著刀在帳篷周圍轉圈,像只守窩的老虎,遠遠看見鬼祟的人影就放聲大喝,把阿蘇勒從夢裡驚醒。

  不過今天巴夯大概不會巡視了,他正與兩個兒子和大合薩在旁邊的帳篷裡喝酒,此時大概只有古爾沁烈酒能讓他舒服一些。

  阿蘇勒了摸了摸阿摩敕的額頭,覺得他的體溫差不多恢復了。這個童年好友已經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還長了一張孩子的臉,唇上一層淡淡的絨毛。阿蘇勒不知道這個傢伙哪裡來的勇氣去欺騙惡魔般的狼主,換得了這個生還的機會。

  有人掀開了帳篷簾子,阿蘇勒回頭,看見是那個面熟的武士。他警覺地把手按在刀柄上。這頂帳篷是木黎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輕易不准進來,而這個武士逼近的時候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

  那個武士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示意阿蘇勒低聲。

  他攤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大那顏不記得我了?我叫哈勒紮,大那顏去東陸那年,我從幾百個孩子裡被選出來,作為大那顏的七名隨從之一。我曾在大柳營的比武場上和大那顏的朋友姬野當對手。後來只有巴魯巴紮兄弟在大那顏身邊伺候,我們幾個都被編入下唐軍隊學習,四處換防。直到青陽和下唐斷交,我收到巴魯的召喚才返回,大那顏被鐵浮屠保護著強突出城時,我們曾在城裡各處製造混亂。」

  「你……」阿蘇勒忽地想起來了,「你有一對能伸長的錐槍!」

  哈勒紮笑著點點頭,「當時我可是得意得很,覺得到了東陸能揚我們青陽的威風,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將軍繳掉了武器。」

  「坐下說話。」阿蘇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個人呢?都和你在一起麼?」

  「兩個人死了,沒能從軍營裡逃出來,被就地格殺。還有兩個不願意再回北都,效忠了下唐國。」哈勒紮低聲說,「只剩我一個。」

  阿蘇勒和他並排坐在羊皮墊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裡的人,一時間悵然出神。

  「如果巴夯將軍發現我私下來找大那顏就麻煩了,我的時間不多,有些話請大那顏聽我說。」哈勒紮神色異常嚴肅。

  「我們是一起去東陸的朋友,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可為什麼要瞞著巴夯他們?」阿蘇勒問。

  哈勒紮沉默了一會兒,翻開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鐵青色的鷹徽,壓低了聲音,「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在震驚中習慣地一手按住手腕,豎起拇指,「依然在!」

  哈勒紮拇指上是一枚真正的天驅鐵指套,阿蘇勒分得出真偽,雖然沒有宗主指套的銘文,但是這種金屬極其特殊,無法仿製,而東陸流傳的天驅指套據息衍說不超過兩千枚了。

  「我從息將軍那裡得到了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顏也是天驅的成員。」哈勒紮說,「作為天驅,我們之間不分貴賤。我想直接對大那顏說,既然已經知道了朔北人後面是辰月在指使,我們應當竭盡全力把他們阻擋在北都城下。否則這場戰爭會變得越來越可怕。」

  阿蘇勒沉默不語,盯著哈勒紮的眼睛看。哈勒紮覺得對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卻筆直地迎上了阿蘇勒的目光。

  許久,阿蘇勒收回了目光,看著地面,「哈勒紮,你知道我是天驅的成員,我卻不知道你是。你從將軍那裡得到了指套,是將軍安排你跟著我的麼?你現在來見我,因為天驅需要對抗辰月,你們需要我?」

  哈勒紮愣了一下,「不是我們需要你,你就是我們!你也是一名天驅啊!」

  阿蘇勒沉吟了很久,「將軍是我的老師,是我生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說他說的一切我都會去做。可是……」阿蘇勒抬起頭來,「哈勒紮,你該親眼見過白狼團的進攻,青陽的軍隊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的外公……連木黎將軍也擋不住,還有誰能夠擋住他們?按白狼團一直以來的習慣,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擊潰,女人和孩子都淪為奴隸,男人全都被殺死。我如果勸哥哥在北都城擋住朔北部,那會要了北都城裡幾十萬人的命……」

  「如果是將軍在這裡,會要我犧牲自己的族人,為東陸的平安守住北都麼?」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哈勒紮呆住了,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阿蘇勒默默地把頭轉開。

  「這是大那顏第二次被圍在城中了吧?」哈勒紮打破了沉默。

  「是啊,第一次是在殤陽關,那一次我覺得自己已經該死了。」

  「殤陽關那一仗,戰死的大概不下十萬人吧?大那顏有沒有想過那十萬人是為誰而死的麼?那些諸侯軍隊的士兵,是為了東陸大皇帝戰死的麼?」

  阿蘇勒茫然了,搖了搖頭。

  「每個人上戰場,都不是為了皇帝或者大君吧?」哈勒紮說,「都是為了保護什麼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要保護國家,為了保護國家所以要保護皇帝。我們青陽的武士為什麼上戰場?也不是為了帕蘇爾家吧?很多人是為了保護自己家裡的人吧?大那顏,你是為了什麼加入天驅的?天驅是為了什麼要在每個危亡的朝代站出來,冒著戰死的危險守護什麼?」

  阿蘇勒思索了片刻,還是搖搖頭,「其實我不知道,我加入天驅,只是因為我是將軍的學生吧?我也不知道天驅為什麼要這麼做,大概每個天驅都該是勇敢高潔的人吧?」

  「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什麼人啊!為了保護那些對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守護一個平安的世代!一旦戰爭按照辰月的意願開始,就會蔓延到九州各地。那時候我們的族人能倖免麼?戰亂的時代人命會變得很卑賤,會死很多很多的人,我們現在不阻止,就失去阻止的機會了。」哈勒紮的眼睛深處仿佛燃著火。

  阿蘇勒低著頭,害怕看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下他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卑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