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Ⅵ | 上頁 下頁
一五


  北都城北門,大合薩提著袍角慌慌張張地沖上城牆。豹子旗下,不花剌眯著鷹眼眺望,手把長弓,弓上搭著一隻黑羽箭。

  「那是你的學生阿摩敕麼?」不花剌微微偏過頭,以眼神示意大合薩。

  大合薩扶著城頭的垛堞看出去,距離城牆兩百余步,一個年輕人被兩個精悍的朔北武士押著跪倒在雪地裡,把頭埋在雪裡。

  「朔北人說他是你的學生,大概是讓他來勸降的。」不花剌低聲說,「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勸降,青陽部沒有那種懦夫。請大合薩告誡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誡他。」

  大合薩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阿摩敕,是你麼?」

  那個年輕人從雪裡抬起頭來,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上寫滿了驚惶,頭髮散亂,眼神迷茫。大合薩覺得一股血湧上來,幾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卻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學生。

  他咳嗽了兩聲,嘶啞地對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將軍說……青陽部沒有懦夫,讓我告誡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誡你……阿摩敕你要記住啊!」

  他用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頭,眼淚湧了出來,劃過臉龐,在寒風裡幾乎凍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張開長弓。

  阿摩敕身後的兩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著牛皮的盾牌豎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後頸裡。

  「站起來,告訴他們!」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雪塵,抬頭看著城頭的老師和數百名青陽武士。

  「青陽的族人們……」他的聲音顫抖著,卻分外嘹亮,在雪地裡傳出很遠,「我去了瀾馬部,還去了九煵和沙池部,為大家請求援軍……」

  他的眼淚也湧了出來,和城頭的老師一樣。

  「他們都答應了!援軍會來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聲音大喊。這個纖弱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前撲,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發瘋般向著北都城門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變化,但一瞬的錯愕之後,他立刻提刀撲前,揮刀劈向阿摩敕的後背。可不花剌的錯愕更短,黑羽箭尖嘯著離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擊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低頭看著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裡。

  「該死的青陽人!」不遠處眺望的呼都魯汗大怒,「殺了他!」

  他背後數十名朔北騎兵同時開弓,瞄準那個在雪地裡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兵會來的!援兵會來的!」阿摩敕奔跑著,狂呼著,揮舞手臂,頭髮散亂,像是個瘋子。他撲向北都城的城門,淚花四濺,仿佛傷心的孩子撲向母親的懷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薩狂吼。但是沒有用了,他們之間有兩百步遠,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麼快得過羽箭?

  一匹馬從呼都魯汗背後閃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舉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慢慢地鬆開了弓弦。

  「真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我很欣賞他的勇敢。放他進城,他能帶給青陽人的一定是壞消息,青陽最後的希望也會斷絕。」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壞消息?」呼都魯汗不解。

  「他想騙我們,說瀾馬部會派援兵來救北都城。可他還太年輕,眼睛裡藏不住。他沒能請來援兵,一個都不會來。放他入城,他會把這個壞消息傳給郭勒爾的兒子。青陽人只會更加恐懼。」蒙勒火兒撥轉馬頭,放任馬兒漫步離去。

  「你說各部落都拒絕派出援兵?」比莫幹的聲音顫抖。

  金帳裡,將軍們和貴族們懷著狂喜聚集而來,卻覺得被一盆冰水淋在頭上。金帳外面,援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在武士、奴隸、牧民的嘴裡跑馬般地傳播著,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奮起來,無數人在不同的帳篷間鑽出鑽入。可準確的情報卻完全不是這樣。

  阿摩敕裹著羊皮氅,臉色慘白,止不住地哆嗦,「他們都說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來,瀾馬部還說……還說這是盤韃天神給青陽降下的劫難,青陽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幹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幾十年來,北都城裡的大君第一次被整個蠻族拒絕了,他的命令和請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幹感覺到沉重至極的無力感幾乎要把他壓垮。

  「我聽說達德里大汗王的子孫在瀾馬部重新得勢,他們對老大君誅殺達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記恨吧?」九王低低地歎了口氣。

  「可是阿爸也是迫于無奈……」比莫幹說到這裡收住了。就算那時候老大君是再三權衡才忍痛對曾經全力支持自己的達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麼能對人說作為盤韃天神選中的人,卻要違背自己的意願做出什麼事來?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只是想試試。」大合薩說。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進北都城麼?北都城的主人換成了朔北的惡狼,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比莫幹的聲音裡帶著怒氣。

  「大君,其實北都城的主人是我們青陽對他們也說不上有什麼好處……他們是覺得青陽要輸這一場仗,就算是不輸不贏,青陽也會重傷,再沒有兵力去討伐他們了。」大合薩搖了搖頭。

  「是說整個草原都覺得我們會輸掉這場仗麼?」比莫幹的聲音微微顫抖。

  無人回答,金帳裡一片死寂。

  阿蘇勒騎著驪龍駒,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後是一輛馬車,馬車裡是大合薩守著昏過去的阿摩敕。從金帳裡出來,沒有人說話,灰色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熱鬧,一直憋在帳篷裡不露頭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來草根發芽似的,忽地都出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甚至放任孩子們在雪地上追打。女人們在自家帳篷外紮上了五彩的搓花繩子,這是給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們的祝福,希望他們打敗敵人凱旋歸來。天色將暮,空氣中彌漫著很久聞不到的血味,不知什麼地方有羊被宰殺前的哀聲,女人在帳篷裡支鍋燒水,等待她們的男人割一刀肉回來。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好消息。很快援軍就要來了,青陽軍隊將和其他部落的援軍一起把朔北人徹底打回北方去,這是男人們立功的好機會。

  阿蘇勒拉緊韁繩令戰馬停下,讓兩群追打的孩子從他的馬前經過。孩子們揮舞著木頭削制的刀劍跑遠了,阿蘇勒聽見他們嘴裡發出「嗖嗖」的聲音,大喊著說你們是朔北人你們輸了!另一群孩子則倔強地反擊著大喊說你們才是朔北人,輸的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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