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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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困而產生的幻覺,他覺得那堆巨木被點燃了,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在風裡呼啦啦地作響,風浩蕩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軍士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他還是擔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幾次力,還是沒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聽錯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點著了火,他們還不忙著救火?不會那麼安靜的。」 是啊,很安靜,太安靜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轅麼?」有人在他面前問。 息轅悚然,一下子從困倦裡掙脫出來,像是一隻被蛛網裹住的蟲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個人說。 息轅抬起頭,看見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啟城,桂宮。 殤陽關的雲沒有覆蓋到這裡,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長公主的宮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長公主相對坐于泉上,他們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從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後,百里寧卿微笑著站在長公主身邊。 雷碧城和長公主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沙盤,它從屋裡被挪了出來,仿佛棋盤一樣被平穩放置。沙盤上以草紮的人偶做為標記,黑衣從者和寧卿不斷地把人偶移動到新的位置上去,他們下手都迅速而穩定,仿佛對奕的高手。 「寧卿工資,有的時候真的不相信你是個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聲說,「沒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藝還算不錯,下棋的時候也可以記住每一步的落子。」甯卿謙恭地回答,「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吧?在我的世界裡,沒有光和顏色,記憶和想像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記著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寧卿,不要多嘴。」長公主喝止了他。 「領命。」寧卿退回來向著長公主鞠躬,他忽地馴服如綿羊,「沙盤的進軍方略已經推演完畢,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紅色的是謝玄的一萬赤旅,黃色的羽林天軍在北面按兵不動,而白色的則是白毅的大軍。按照碧城先生的戰略,我們的軍隊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對於複雜的沙盤推演有些目眩,只搖了搖頭:「這些推來推去的小人兒,我不懂的。不過是心裡惴惴不安,睡不著,所以來找碧城先生說說話。」 「我們的戰略,已經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視著沙盤。 「完全理解了。」黑衣從者回答,「大約還有三刻,這場戰鬥便會開始了。」 「在三百八十裡之外。」雷碧城低聲說。 「是!」 「那麼時間將近,我該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難道沒有興趣等著看結果?」長公主略有些詫異,「我命令廚下準備了一些精緻的飲食,準備和碧城先生徹夜長談,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謹地鞠躬:「運籌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們現在距離殤陽關三百八十裡,飛鴿也需要大半日的時間傳遞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經被下達,決戰即將開始。此時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離開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觀望,都無助於改變戰局。我的箭已經射出,不能收回,也無法改變軌跡。」 「碧城先生此時氣度不凡,真是軍法大家。我聽說弓箭之術有射聲之說,說弓箭高手箭羽離弦便不再觀看,憑著中箭的聲音便可以判斷是否命中目標。碧城先生是這個意思吧?」長公主讚歎。 「我在軍閥上,是同學們中最好的。」雷碧城轉身離去。 「但是若沒有命中目標,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許諾交出自己的人頭了?」長公主以袖子掩著嘴低笑。 「失敗的人,如果一顆人頭還能用來撫平尊長的怒氣,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轉身鞠躬。 「我可是一個心軟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這樣風姿絕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長公主一雙嫵媚的眼睛把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遠是這般英雄氣度,如果真的輸了,還要靠我這般女流的憐憫而活命,才讓碧城先生顏面掃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會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頭顱的!」息轅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一隻手,那只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 息衍沒有說話,靜靜地伸出手。息轅看向周圍,此外再無一人。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銳和數萬大軍都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燃燒著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邊,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轅有點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夢太長了,夢裡面有那麼多人,一個勇猛的持槍少年,和一個端靜的蠻族少主,還有一座輝煌富饒的大城。可他的世界裡其實沒有這些,他的世界裡只有這一座城,這座城是他的囚籠。 他試探著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只手是溫暖的,穩定的,沒有一絲搖晃。這不像是幻覺,確實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轅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們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媽。」息轅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這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詫異,可是這些話是真的,從他心裡流出來的,息轅能夠感覺到。 息衍沒有說什麼,他回頭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息轅仰頭看著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這時候古月衣走進了寂靜的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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