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六六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班駁矮小的土牆和僅有一個吊橋的城門都說明了它僅僅是個邊防的小鎮。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貞蓮鎮。以前,他以為自己要在這裡戍守一生,娶鎮子上僅有的幾十個女還裡的一個作他溫柔樸實的妻子。她會紡織棉布,古月衣會種一些燕麥,賣給軍營去喂馬。

  此時這個小鎮寂靜得令人恍惚,像是一個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裡數百數千年之後,再有一個旅人踏進了風化的圍牆。

  古月衣走在貞蓮鎮的兵道上,人們夾道等待著他。可那些人都沉默著,古月衣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沙、沙、沙……

  ***

  那些人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古月衣看見那個矯健的槍騎兵什長,他被自己的騎槍貫穿了,被釘在了牆壁上,他靜靜地靠在那裡,像是平日偷懶時抽著煙發呆。還有那個一身虯結的馬夫,他只是個馬夫,甚至騎馬都騎不好,可在這個騎兵小隊裡,卻是力氣最大的人,一身賁突的肌肉。可他現在使不出力氣了,他的肌肉已經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個瞪大眼睛的頭顱。古月衣看見那個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處,隨著風幽幽地搖晃。

  古月衣並不詫異,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這些人都死了,當他獲得晉北候封賞的時候,他的戰友們被埋在貞蓮鎮外的墓地裡。而他們現在只是偶爾走了出來,在這座寂靜的鎮子裡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腳步,他終於看見那個人了。她躺在鎮子中央廣場的石檯子上,皎潔的臉蛋平靜地對著天空,像是睡著了。她長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溫暖甜潤得像是一塊飴糖,她是鎮子裡最出色的女孩。騎兵們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話,流傳她的一點一滴,當兵的想這就是一個好女人了,甜甜的,還能織出耐用的棉布來。可惜她的父親防著這些當兵的,保護著他的女兒像是抱窩的母雞。

  古月衣覺得自己忽然記起來了,那時候他是小隊中最沉默和靦腆的,也是最年輕的。他總避開老兵們關於那個女孩的猥褻討論,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處,看女孩盈盈地走出來,在手心裡藏著一把小米餵食用來傳遞軍報的信鴿。

  而她現在靜靜地躺在那裡,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豐潤的胸口被乾涸的血覆蓋。

  古月衣曾聽說夜澤盜賊的首領李長根,這個人是個兇猛如毒蛇的領袖,他喜歡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裡空蕩蕩的,似乎並沒有悲痛。可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悄無聲息。他轉過身,面對著夜空下漆黑的土牆。土牆背後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視著他。那個身影比土牆還要高大幾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牆身,陰冷地笑著。

  古月衣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誇父還要魁梧,可他記得那張臉,夜澤的盜賊,李長根。

  千千萬萬的盜賊在他的周圍出現,屋頂上、土牆上、小街的拐角、高處的旗杆,他們都出來了。而古月衣只有一個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鎮子裡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間,那裡沒有弓。

  盜賊們狂笑起來,笑聲像是狂風卷成了旋渦,風在古月衣的身邊摩擦,風裡像是有妖魔舔著尖利的獠牙。

  「最後一個了,我們殺了他。」

  「懦弱的小東西,讓他看著其他人先死。」

  「你們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嚇出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剛才藏在哪裡,我沒有找到他,否則我又多了一顆人頭可以領功。」

  古月衣環顧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記起來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們說的沒有錯,當他向李長根發出那一箭的時候他的兄弟們都已經戰死。他還活著,因為他是最小的,兄弟們把快馬留給了他,讓他去報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隱蔽的地方,看見李長根抱著他憧憬的女孩走過。

  貞蓮鎮已經破了,剩下的只是殺人和搜刮了,李長根要享用他的勝利了。

  而最後一名出雲射手在茅屋的夾縫中顫抖。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古月衣對自己說,「不是戰報上的那樣,也不是晉北侯大人向東陸武士們讚美的那樣,而是眼前這樣。」

  月衣夜會,三箭驚魂。

  這個讚譽多像一個嘲笑,每多一個人說出來,便多一分可信。當整個東陸都知道晉北新的將星古月衣的時候,滿紙謊言的戰報就變成了事實,其他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長日久,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模糊起來。晉北侯造就了新的將星,被晉北侯當殿斬殺的騎將會死不瞑目吧?晉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來染紅新將星的戰旗。

  古月衣顫抖起來,他的心是空蕩蕩的,可是他的眼淚往下流。

  殤陽關的城頭上,楚衛軍百夫長登上城頭。就要到他換防的時候了,他要最後一遍檢視防禦。

  城牆上稀稀落落的,沒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裡新建的工事裡,還有一些在甕城上。上面傳下的命令,是要把喪屍分割開來剿滅,城上所留的軍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擲裝滿火油的瓦罐。

  一名軍士正從垛堞缺口處探著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聲音忽地卡在喉嚨裡了,拍到那個軍士肩膀的時候,他發覺那個軍士的身體是冰涼的。軍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裡。百夫長用力拎起軍士來,看見他的上身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致命傷在喉嚨上,有人一刀切開了他的喉嚨,放幹了他的血。

  「奸細!」這個念頭電一樣閃過百夫長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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