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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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古月衣將軍已經完全明白了。」息衍說著起身,第二次拉開了兵舍的門。 晉北軍主帥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門外,向著屋裡的三個人微微鞠躬。 白毅驚得起身,而後疲憊地坐回了椅子裡:「忽然覺得我真是一個可笑的人。」 「息將軍問我,我只是覺得我可以不惜代價去做成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沒有機會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這個陰謀裡。」 白毅點了點頭,似乎忽然間老了許多,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是啊,你們想得都很簡單,只有我,是一個矛盾掙扎的人。你們要做什麼,我無從阻攔,你們也不是第一次把勢力滲透進軍隊內部。你們是一幫人,和辰月一樣是瘋子,不過沒他們瘋得那麼厲害。」 「兩害相權取其輕。」息衍笑著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對話,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背著手向外走去。息衍沖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們走到門邊的時候,背後傳來白毅的聲音:「一群已經失去了神的庇護的人,不知道該去向哪裡,犧牲那麼多同伴,瘋子一樣和另外一群瘋子抗爭。你們沒有想過這一切是為的什麼麼?以人的力量能夠擊潰神的信徒?聽起來你們的熱血真是虛弱!連你們自己都會懷疑這一切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棋子在命運的棋盤上掙扎著要逃脫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擔心,這往往是翼天瞻發怒的前奏。他知道這個年邁的天驅宗主並沒有一個羽人應有的好脾氣。 「年輕人,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不熟悉我的性格。什麼命運的棋盤?」翼天瞻轉過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幾分粗魯:「如果我信命,我的命豈不是太糟糕了一點?」 門合上了,白毅一個人坐在桌邊。他沉思著,伸手撚滅了燈。 黑暗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周圍真是寂寥,聽不見一絲聲音,空曠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許這間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沒有燈火,沒有人,沒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裡那間小小的酒肆給他的感覺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啟的那個小酒館裡,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息衍的話還回蕩在他耳邊。 二十年前,磨劍聲,酒肆。 他想:「我聽到了什麼……我看見了什麼……」 那天應該是下著很大的雨,天上地下,無處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見雲,也沒有電光和雷聲,只有瓢潑的雨不停地下,嘩嘩的,仿佛永無止境。他坐在天啟城的小酒肆裡,酒肆裡有很多人,酒肆門口那個衣裳濕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劍。 雨聲,金屬在磨石上的摩擦聲。 *** 漸漸地世界變得寂寥空曠,酒肆的喧鬧聲淡去,其他人的存在變得無關緊要。他看著那個老人磨劍,劍在磨石上錚然作響。 大雨瓢潑,雨聲中有人在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聲。」他想。 也許是有人踩著水來了,也許是駿馬鼻腔噴出滾滾熱氣的聲音,也許是甲片,熟鐵的甲片,隨著駿馬的起伏叮噹作響。他開始覺得緊張,他想什麼東西就要來了!可他站不起來,他移不開視線,他看著那老人沉默地磨劍,劍身晦暗無光。 「來了!快走!我要走!」他想。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裡逃走,小屋外的黑暗活了,有人在大笑,有駿馬在呼吸,甲片叮噹作響,黑暗裡千萬化形,匯成海潮。 他無處可逃。 於是那些鐵甲錚然的人在他面前顯形了。他們是馳馬而來的,來自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他們的甲片起伏,白毅可以看清楚那些甲片上的雨水飛濺。但是他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他們的臉被籠罩在僅有一縫的鐵盔中,他們的身體整個被甲胄和黑氅覆蓋。他們馳入了酒肆,天知道那小小的門怎能容納如此多的馬和它們背上仿佛巨神的主人。 白毅站起來,那些駿馬從他身邊馳過。它們的主人拔出了劍。劍看起來如此眼熟,這樣制式的劍,剛才在老人的手中被磨礪,而此時已經握在了武士們掌中,泛著刺眼的鐵光。鐵光彙聚起來,照亮了天空。 白毅仰頭,看見了群星,星空緩慢地旋轉。天空下已經沒有酒肆,沒有老人,無數的駿馬在馳過,武士們揮舞重劍,這是一片鋼鐵洪流,白毅就站在這篇流水中,像是激流中一塊無形的礁石。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人和馬如此真實地存在,他們激起的氣流如刀割在白毅的臉上。 他們去向天地盡頭。 白毅覺得身體已經失去了控制,他已經恐懼過了,戰慄過了,心跳急劇如同馬蹄,可是沒有一種反應能幫他適應那股鐵流帶來的力量。 那是遠古的、浩大的、威嚴的、純正的、無視一切的——力量。 白毅泫然而泣,他的眼淚如同決堤,他想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只能哭泣,他無力抗拒。 「不!不能想!想什麼也已經是無用的了。」白毅喝斷了自己的思緒,在心裡對自己說,「路在面前了,只有一條,說什麼,也只有走下去。」 甯州,古老的森林深處,山崖之巔。 純銅鑄造的穹廬上有一處缺口,星光海潮一樣瀉入。實在是一個明朗的星夜。 地面也是純銅鑄造的,無數同心的銅環緩慢地轉動,銅環上蝕刻了複雜深邃的符號。它們每時每刻都在不停旋轉,被漏壺水滴的力量緩緩驅動,就像一旁巨大的日相儀、月相儀和被星儀圍繞的皇極經天儀。數百年來不乾涸的山泉水經過複雜的裝置一點一點地移動著這些標誌星空的儀器,每隔數十年才需要根據歲正的位置校正一次。 銅環中央的銅圓徑圍數尺,靜止不動。銅圓裡白髮的少女端坐著,隨手移動著算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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