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五二


  葉瑾急忙說:「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婢子,雖然也算是雲中葉氏的旁支,不過軍武的事情,什麼都不懂。說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話,姬公子大概要笑我了。」

  姬野沉默了一會兒:「那我是怕失掉什麼呢?我不是阿蘇勒,其實沒有什麼啊。」

  「這哪裡知道,得問公子自己了。」葉瑾輕聲說。

  「以前有個人跟我說,總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到最後,總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說得很對啊,這個人是有很多閱歷,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教給公子吧?」葉瑾點了點頭。

  「後來她自己也死了,她總說自己是個沒本事的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沒做好。」姬野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我也沒能保護她,我連她怎麼死的都忘了。」

  他看了葉瑾一眼,真的,他還是討厭這個女人的眼睛,黑黑的,像是可以藏匿一切。

  帝都,桂宮。

  清冷的月光下,水面微波蕩漾,水閣中雷碧城盤腿扶膝靜坐。黑衣的從者守候在水閣外,他的腰間配著沉重的黑鞘長刀,風從刀鞘末端流過,發出幽幽的嗚咽。

  空中忽然傳來了相似的嗚咽聲,只是更加銳利和急促。

  從者抬頭望向夜空中,看見雙翼上面浮動著一層星輝的白鴿正在急速下降。它不同于普通的鴿子,體型更大,飛得更快,幾乎像是一隻矯健的小鷹。降落的時候它竟然像是水鳥一樣踏著水面降低速度,而後再次掠起,輕輕地投入從者的手心。

  鴿子嘴裡叼著一尾小魚,踩水的瞬息間,這只飛禽捕到了獵物。它似乎已經很餓了,連皮帶骨把魚咽了下去,喙邊留下一絲血痕。這只鴿子的食性也如鷹隼一般的兇猛。

  從者從鴿子腳上的銀色管子裡抽出了紙卷,掃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轉呈給雷碧城。

  雷碧城擺了擺手:「是說一切都已經如我們計畫的那樣進行了麼?」

  黑衣從者點頭。

  「我能夠感覺到。你哥哥已經成功地把死亡的恐懼化為一陣濃雲,籠罩了整個殤陽關。不過,困獸猶鬥,也該到了白毅和息衍反擊最猛烈的時候了。現在,準備我們的棋盤吧。」雷碧城吩咐,「我要一個殤陽關的沙盤,兵舍、水渠、甕城、倉庫,一切的一切,都要被標記在上面。」

  黑衣從者點頭。

  雷碧城緩緩閉上眼睛,對從者揮了揮手:「去吧,不要任何人騷擾我。我要在這裡,聞一聞那個叫做百里長青的男人的氣息。」

  「老師聞見了什麼?」黑衣從者低聲問。

  「絕望。百里長青憂鬱于所謂的盛極必衰,是畏懼命運的輪轉,不可抗拒。它像是巨大的車輪,任何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塵土那樣被碾碎,沒有人能取得永遠的勝利,無論天驅和辰月,也都難以擺脫這個規律,直到最後一日。」雷碧城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空氣裡真的漂浮著百里家故去家主的熏香味道。

  「最後一日?」從者問。

  雷碧城微微點頭:「這些天我讀了百里長青的文集。這個人沒有出仕過,卻曾是東陸權力的執掌者,即便皇帝也未必能和他相比。而他死在自己的權力達到頂峰的時候,也並不畏懼,似乎早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經憂鬱的盛極必衰,當花開最盛的時候,是凋謝的開始,一切發展到最好的時候,就是危險的開始。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一次,我們太順利了,堵死了白毅每一條路,可是冥冥中,是不是還會有我們不曾預料到的事正在發生?」

  此時,殤陽關以西三十裡,黯嵐山山麓的一個鎮子裡,萬籟俱寂。這個小小的鎮子原本依靠為一些經過殤陽關的行商補給而存在,如今戰亂,多數人都逃到別處暫避,留下來的人也都很少出門,入夜就早早閉門關窗,熄了燈火。

  整個鎮子只有一盞燈亮著,燈下,白衣的年輕公子正收拾簡單的行裝。

  「項公子,明天真要走麼?」書童有點捨不得這個風趣而出手闊綽的主顧。他伺候這個主顧的幾個月裡,整日跟著他登高畫取地圖,有時候還會趁著夜色摸上山,觀看山下的大戰,雖然辛苦,卻很好玩,又能聽到外面種種神異的事,譬如飛起來遮蔽半邊天空的大風如何被人捕獲,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數十萬斤的純銅製作龐大的觀星儀,觀測星空,推算天地開始的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每一件都那麼不可思議,卻又極有道理,絲絲入扣,常常讓他夜裡興奮得睡不著,輾轉反側地想。如今項公子忽然說要走,就像來時一樣突然。

  項公子笑笑,拍了拍書童的臉蛋兒:「工錢都付清了,地圖也畫完了,喝了幾個月你們這裡的糊辣湯,我們的緣分也差不多到頭了,還賴著不走?」

  書童抓了抓頭,低下頭去不說話了。他心裡也知道自己的家鄉終究是小山鎮,而這個項公子,看起來是不會永遠留在他們這個小地方的人,連唯一有名的糊辣湯也都被喝膩了。

  項公子看這個孩子沉默,知道他心裡有些難過,想了想,從行囊裡抽了一本書出來遞給他:「我一生都是個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變成朋友,我們也不算朋友,不過卻有那麼長的緣分,也算難得。這本書我送給你,在外面也是難得的東西,你留著,長大了慢慢讀,讀懂了,也有膽子,就離開這裡。你學會這本書裡一成的東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書童原本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兒了,這時候接過書來,心裡又是一陣高興,昂起頭,臉上露出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公子再留幾天吧,再留幾天,也許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從外面回來了。」書童說。他是個從小就沒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個對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聽說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陽的親戚家,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看家。

  「不。」項公子簡單卻有力地拒絕了,「不能等到這一仗結束,那時候就太晚了。你說得不錯,再過不多的幾天,戰爭就要結束了……」

  他仿佛喃喃自語:「因為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

  書童聽不懂他說什麼,呆呆地看著他。

  項公子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你不懂是不是?這麼說吧,因為我把一個秘密洩漏了出去,這個秘密被寫在一根布條上,如果它真的如我的猜測,被送到某個人手上,那麼這場戰爭的勝負雙方就可能改變。可是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並不多,洩密的人必然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如果被人猜出是我洩漏的,那麼追殺我的人立刻就會出發。等到這場仗打完,洩漏秘密的事情也許就會被覺察,那時候被人發現我在這裡,那麼我的嫌疑就太大了。」

  書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要為我保守秘密。」項公子溫和地笑。

  書童用力點頭。

  項公子起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從小鎮子裡出去,就來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名滿天下!」

  他轉身出門,趁著夜色出發。書童高舉著一盞油燈,趴在自己門框邊看著那個白衣的影子在夜色裡越行越遠,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沒。他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紅著眼眶回到屋裡,以油燈照著看清了那本書的名字——《經國十二家論》。

  一根兩指寬的布條在息衍手中,燈下,他已經反復讀了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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