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四九


  她看見了窗外的人影。那裡忽然多了一個漆黑的影子,那個人被籠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裡,以風帽遮住了整張臉。唯一能看見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飄動的兩點燭火似的,火焰裡的兩顆瞳子隱隱約約泛著金紅色,像是金屬被燒熔之後的顏色。

  葉瑾不敢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數百斤的重物壓住了,被死死地壓在門上,絲毫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緩慢地冷卻,從指尖開始,冷得像是要結冰那樣。

  他們這樣隔著一面牆,透過一扇窗對視。許久,屋外的人舉起手,把一個布包扔進了兵舍裡。

  葉瑾覺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壓力忽然消失了,她撲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發出響聲。她再次抬頭的時候,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消失。

  星月之光依舊,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覺。

  葉瑾捏了捏手裡的布包,那是實實在在的,她哆嗦著解開它,布包裡是一柄刀刃彎曲成鉤的匕首,青銅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紋裡填著朱砂色的礦石顏料,看起來森嚴古樸。她握住了柄,感覺到匕首上傳來微微的暖意。

  黑色的人影緩緩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後拂著地面,掃去了他自己的腳印。

  他走在殤陽關的兵道上,走過的地面難以覺察地變化著,開始是很輕微的聲音,而後小塊的泥土被掀起,細小的蟲蟻鑽出了地面,不是一兩隻,而是大群大群的螞蟻、蠍子和蜈蚣,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泥土中隱藏著那麼多的生命。而此時它們都如被驚動了似的頂開泥土,鑽出了地面,它們在附近暴躁地轉著圈子,漸漸匯成了隊伍,同時它們也漸漸變得安靜,不再慌亂。而後它們再次鑽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吸入了這些蟲蟻,無論是螞蟻、蠍子還是蜈蚣,整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來,鑽入最大的孔穴中,不爭先,也不落後。

  整個殤陽關的泥土下,因為他的行走而發生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變化。如果此時一切的雜音都被摒除,站在這個黑色的人影背後,將會聽見沙沙的細微聲響在泥土中移動,讓人覺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層平鋪的泥石流在緩緩推進,又像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泥土,活了起來。

  轉過一個彎,一隊巡邏的風虎帶著戰馬經過,馬頭上挑著燈籠。黑色的人影向著他們緩緩走去,風虎們驚駭地拔了戰刀。為首的什長想要大聲地呼喊,可是一種莫名的壓力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壓得劇痛,幾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這種極度的不適,從鞍裡拔了馬刀,周圍的軍士也都一齊拔刀,刀尖指向那個漸行漸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驚駭令他們沒有注意自己的戰馬發出的警告,這些久經訓練的戰馬仿佛也被極大的壓力所影響,可是它們還在努力掙扎,翻白的xx眼中露出巨大的驚恐,它們渾身的肌肉顫抖,拼命地想要擺脫什麼束縛。

  那個人沒有抬頭,緩緩走近了,當逼近到揮刀可以砍中的距離,他才忽然抬頭。他的臉從大氅的兜帽裡露了出來。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因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詭異,像是吸納著周圍所有的光。風虎們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還有眼睛下正無聲而笑的一張嘴。那是何等蒼白的嘴唇,咧開來露出同樣蒼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齒,銳利得像是野獸的牙。

  馬刀紛紛落在地上,看見他眼睛的軍士們如中了魔魘。他們不再恐懼,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匹掙扎的良駒已經放棄了抵抗,馬腿彎曲緩緩跪了下去。軍士們也離開了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後。那個人離去了,隨後而來的是蟲蟻的大潮,它們從地下鑽了出來,爬行前進,沿著那些軍士撐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這些軍士都被蟲蟻所覆蓋了。

  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挪動分毫,他們只是跪在那裡膜拜遠去的背影,任憑自己被蟲蟻吞噬。

  薛大乙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濃重的雲從北面來,快速地掃過天空。他看著月亮消失在雲層背後。

  「媽的,又要下雨!」他在心裡詛咒這個該死的天氣。

  他在輜重營還不夠格做個仵作,只是跟著收拾掩埋一下屍體,做些仵作也不願意動手的髒活。城裡的屍體遠沒有處理乾淨,空氣裡始終漂浮著一股難忍的屍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這股味道,不過一旦下雨,屍體腐爛得更快,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掩埋,只怕會有疫病流行。

  他想著要去把這些天收拾的一些屍骨連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幫睡死的兄弟不肯起來。這些天軍糧的份額日益減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這幫軍士又不必值守,有些軍士就像發了雞瘟的雞似的,總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著一些兄弟歪在那裡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經死了,上去搖搖卻又能搖醒,只不過依然懶懶的沒有精神。

  他心裡有種隱隱約約的擔心,只是不能確定。

  他躊躇了一下,想著自己也不必討這個沒趣,不如再巡一趟營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罰來巡營的,大可不必過分小心,北大營戒備森嚴,奸細要想進來,比登天都難。

  他用刀柄敲了敲隨身的銅盾,空空的響聲在夜裡傳得很遠,這是巡夜的規矩。這裡是北大營的中央,待宰殺的戰馬圈在旁邊的馬廄裡,傷兵們睡在兵舍裡,夜裡這邊基本沒有人走動。

  「枕鞍入睡——刀槍隨身——」他嘶啞地喊了一嗓子。

  這些話和大城裡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燭」沒什麼區別,不過軍營裡所重的不是火燭,而是戒備。白毅律令嚴格,騎兵夜裡入睡必須頭枕馬鞍,一則卸下馬鞍戰馬輕鬆,二則可以借著牛皮馬鞍聽見極遠處大軍逼近的聲音,此外隨身武器不能離開軍士超過五步,否則就有軍法處罰。

  自然不會有人應答他,空氣中一股濕冷的風吹過,薛大乙拉緊了領口。

  他想要掉頭回自己的兵舍去了,這時候他看見前面兵舍的門開著,門扇在風裡咿呀咿呀地作響,不時還撞到牆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奶奶的,這幫傷兵,睡得夠死!睡死算了!」他惡狠狠地咒駡了幾句。

  夜裡兵舍的門不關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間是傷兵的兵舍,即使犯了軍規,也無所謂什麼處罰。薛大乙挪動雙腿,想要上去把門給他們扣上。他心裡琢磨著乾脆在外面把門扣死,這樣這幫傷兵明早起來不能出門吃飯,就算小小地罰他們一次,跟上面也說得過去。

  薛大乙摸到了門,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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