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Ⅳ | 上頁 下頁
四八


  「我和塵少主在外面,能夠聽見幾句,不太清楚,只覺得你和白將軍吵起來了。」息轅尷尬地笑笑,「我們倆從未見過叔叔這樣生氣,還怕你們打起來……心想若是這樣,我們可不是得沖進去給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頭拍了侄兒一巴掌,笑駡:「你以為我還是姬野那般年紀?動不動就跟人拔劍動手?又不是金吾衛裡的青澀小將軍。」

  「青澀小將軍」這五個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這個稱謂似乎引動了一些久遠的記憶,他默默地想著,有些出神。

  「我們也是瞎擔心,總之沒事就好,」呂歸塵道,「將軍和白大將軍是軍中的表率,若是爭執起來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他本想說這些日子軍心日漸散亂,只不過靠著軍紀強行維持,如果領軍人物內亂,局勢可能混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若是聽到了什麼,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態了。白毅這個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輕的時候就看他不爽,誰知道這人年紀大了也不長進。不過,我有些話也是氣話,當不得真,有些話倒是真的,可你們現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嘆息一聲:「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麼多年,到頭來爭的還是這些事。他就從來不明白我想的是什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搖了搖頭。

  「你要說什麼?」息衍問。

  「我……我聽羽然說……」呂歸塵說到這個名字,聲音低了下去。

  「那個搗鬼的小丫頭又說出什麼歪理來了?」息衍好奇起來。

  「我說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麼,羽然說,其實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在想什麼最難了,非要花一輩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著這話的意思,默默抬頭看著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語:「是啊,往往是一個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麼都是鏡中的花月……」

  燭火把牆壁照成幽暗的紅色,葉瑾在水盆上面擰乾了手巾,用手試了試,溫度恰好,不涼不燙。

  她走到床邊側著身子坐下,用手巾擦著姬野的腳。姬野肋骨受創,不能彎腰,每天都要葉瑾給他擦拭。呂歸塵已經睡熟了,旁邊鋪上傳來他低低的鼾聲。這些天呂歸塵和息轅寸步不離地跟在息衍身邊處理緊急的事務,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難得會和姬野葉瑾還有小公主多說兩句話。他原本應該是一個隨軍歷練的貴胄,只需要觀戰不需要過問軍務,而息衍似乎全然沒有考慮他的身份,完全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軍官來看待。

  ***

  相比起來,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極,每日都是靜臥不動看著屋頂。小舟公主似乎也是個很不善於說話的人,整日就是抱著膝蓋坐在她自己那間屋子的床鋪上,若有所思地透過窗戶看屋外。於是並沒有什麼人使喚葉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對面呂歸塵的床鋪上織補衣服。葉瑾的手工很熟練,姬野就看著她的手指拈著針穿進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複雜的針法,可他從來也不說什麼,葉瑾便也不問,兩個人相對著沉默可以持續很長的時間,漸漸地太陽就落山了,軍營裡響起晚間的鐘聲。

  姬野根本沒有機會下地,腳也很乾淨。葉瑾簡單地擦乾淨了,從手巾裡抽出一柄銳利的小刀來,在燭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極快地流過,姬野警覺地縮了縮身體。他痛得臉上微微抽搐,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著葉瑾。葉瑾舉起手,動作僵在那裡,把小刀亮在燭火下,讓姬野看清楚。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姬野的身體漸漸解除了戒備的狀態,葉瑾把他的一隻腳抱起來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細地削去太長的趾甲。姬野低頭看著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針線活的時候。葉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著頭,就著燭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葉瑾削完了一隻腳的趾甲,轉而把另一隻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這種活兒,你不覺得委屈?」姬野忽然說話了。

  葉瑾愣了一愣,笑了:「一個逆臣的女兒,又被俘了,還說什麼委屈,伺候長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麼長官。」姬野扭過頭去,「我就是個當兵的,這官銜,還是出征前將軍臨陣提的,聽說若是不能建功凱旋,回國了還要降回去的。」

  「這些軍營裡的事情,婢子不懂,不過就是照顧人。長官是病人,總得有人照顧。」葉瑾低頭削著趾甲,還是淡淡地笑,燭光照著她的側臉,臉上細細的絨毛泛起一層光暈,「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貴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著能夠贖了我父親的罪,我們父女去過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腳放回軍被裡,撣了撣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門邊回頭看了看姬野:「而且我這個年紀,說句不尊重的話,看長官還是孩子。」

  姬野一皺眉,似乎就要發作,表情卻僵住了,一股無明的火沒有燒起來。葉瑾沒有看他,低頭出去了。屋子裡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裡,看著屋頂,過了很久,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葉瑾端著水盆,走到兵舍門口,開了門,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來關門。她是個囚犯,夜裡不能跨出這個兵舍一步,為了這個,她入夜連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裡只有葉瑾手上的一盞油燈照亮,她輕輕地吹滅了,靠在門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很長很長,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憊都喘出來。萬籟俱寂,聽不見什麼人聲,星月之光從窗戶裡投進來,她左邊的屋子裡睡著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邊的屋子裡是兩個少年軍官,如今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著伺候任何人,這時候她一個人呆著,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來,看著滿地的月光出神。她緩緩地把雙手伸向地上,伸進了月光裡,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樣。她的雙手在月下瑩然生輝,虎口和指肚的繭子也暴露了出來。呂歸塵和姬野從未注意過葉瑾的手心,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從不把雙手攤開在別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葉瑾身上,月光被擋住。

  葉瑾忽地起身,快得如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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