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六八


  長刀從他無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呂歸塵重重地靠在馬草堆上。姬野看見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過來,插進草堆裡,不讓呂歸塵再握到它。他說不清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可是他覺得呂歸塵拔出這柄刀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才最後安靜起來,人流都已經離開了,遍地的狼藉。姬野依舊握著防身的青鯊,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鎖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緊緊地纏裹,本來根本難以挪動分毫。當時是那股強大的求生本能驅使著他,以單臂爬過十幾丈,避到這堆馬草的背後。

  「阿蘇勒,好像沒有人了。」姬野低聲道。

  「阿蘇勒!」

  呂歸塵沒有回答,他依舊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滯地看向南方。

  一個人影忽然從旁邊閃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經徹底遮蔽了衣甲的顏色,提著缺口的重劍。對方來得毫無聲息,呂歸塵卻象一隻驚醒的豹子般躍起,他沒有摸到影月,頓了一瞬間,劈手奪過姬野手中的青鯊,一踏地飛身而進,半旋身子,帶著腰勁揮斬。

  重劍和匕首交擊,兩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轅和呂歸塵呆呆地看著彼此,兩個鮮紅的人,有如剛從血池中爬出的惡鬼。朋友們再相見的時候,手上都已經流滿敵人的鮮血。

  兩柄霧氣一起落下,呂歸塵坐倒在草堆下,息轅跌跌撞撞退了幾步。

  黑馬賓士而來。息衍翻身下馬,看著滿營僅剩的兩個活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回身大喝道:「醫官!」

  「將軍,我們敗了麼,」呂歸塵低聲問。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沒有,只是撤退的離軍從這裡經過。他們順路襲擊了所有的輜重荒地,我們的糧食和馬草全完了。」

  九

  殤陽關下。

  赤潮在嬴無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聯軍的防線,拋下數以萬計的屍體,僅有五成的離軍得以順利突圍。剩下的五成默默的躺在戰場上,和聯軍的屍體肩肘相依,卻像是並肩死戰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離軍在嬴無翳身邊編隊,分散成數百人一隊,向著南方撤退。戰場上最後掙扎的離軍已經為數不多,然而聯軍也並無實力再做出強硬的追擊,機動最強的風虎騎軍和出雲騎軍損傷慘重,而楚衛國的重裝槍士雖然還能保持隊形,卻是根本不可能用於追擊的。

  「王爺!蘇元朗還沒有撤出來!」張博焦躁的兜轉戰馬。

  「人在哪裡?」

  「那邊。」謝玄薄劍指向殤陽關的城牆下。

  嬴無翳的突圍,以雷騎居前衝鋒,而蘇元朗獨自率領一支赤旅在最後列陣,守住了後背。楚衛國山陣槍甲向前方推進的時候,將蘇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大部隔離開來。赤旅是步卒,沒有雷騎軍的速度,無法繞過山陣和本陣匯合,只能以慘重的傷亡拖住了山陣。而死傷之後,這一部赤旅已經再沒有力量發起新的突圍了。

  「哪裡?哪裡?我帶一千人!殺回去帶他們出來!」張博更加焦躁,嘶啞著嗓子吼叫。

  「混帳!」嬴無翳忽地低吼。

  「王爺!」張博瞪大眼睛,「要看著蘇元朗死麼?」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來!」嬴無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張博臉上,「要去給他陪葬麼?」

  「陪葬也好過在這裡看著!」張博少有的放肆起來,對著國主發怒。

  蘇元朗那個默不作聲的男人,是和謝玄、張博一樣最早投效嬴無翳的人,張博無法忘記最早的時候在總是霧氣繚繞的九原城,他和那個方臉無須的沉默年輕人相遇在一支混雜了南蠻部族的新軍中,後來這支軍隊被稱作雷騎。那時候的張博、謝玄和蘇元朗都還沒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沒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連嬴無翳也僅僅是一個離國侯的公子,很不被父親看重。而就是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終究擊潰了一路上各種兇狠的敵人,緊緊握住了權力,讓整個東陸都不敢小看他們。此時張博遠遠的看著蘇元朗帶著最後的一小股赤旅,即將被楚衛方陣逼死在城牆下,他一向什麼都不裝的心裡有一種被割裂的劇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這個朋友了,他馬刀再利,也無法改變什麼。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對峙,似乎要在這種強橫中證明些什麼。

  嬴無翳看著他滿是傷痕的臉,忽然語塞,默默的搖了搖頭。

  「公爺,蘇元朗退入城中了。」謝玄低聲道。

  張博和嬴無翳一齊抬頭去看,蘇元朗帶著最後的十幾名步卒退進了燃燒的殤陽關。片刻,一面殘破的紅旗在城頭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蘇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牆,他竟然再次升起了離國的大旗。

  蘇元朗拉開了衣襟,像一個真正的南蠻人那樣袒露著肌肉虯結的胸膛,揮劍大吼。

  隔得太遠,嬴無翳聽不清他吼著什麼,只看見他揮舞著佩劍,用盡全力。整個東陸最強大的六國聯軍就在他腳下,所有人都仰著頭看他揮舞佩劍,放聲呼吼。張博記憶中這個男人從來不曾這樣肆無忌憚的說話,蘇元朗是個說話太少的男人,有時候讓人不明白他心裡在想著些什麼,他和謝玄張博比又更加冷靜,每每說幾句話,也是最穩重保守的。張博甚至恨過蘇元朗的婆婆媽媽。而這個時候,張博不需要聽見蘇元朗在吼些什麼,就已經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樣子是如此的縱橫揮闔無所顧忌,根本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嬴無翳還有醉酒高歌的謝玄,這個石頭一樣的人此時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積下的話都對著他所蔑視的六國聯軍吼出去。

  張博忽地記起初相遇的時候蘇元朗那句話,張博問起他為何要參加這支由一個年輕公子招募的盜匪一樣的新軍,蘇元朗說:「今天是盜匪一樣的新軍,明天可未必是。」

  張博忽然明白了這句平淡的話裡的意思,沉默的蘇元朗一樣有在這亂世裡征戰的絕大的夢想,他後悔當初沒有更直接地問蘇元朗,問他說:「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騎著戰馬所向披靡麼?」

  蘇元朗想必也會回答說是。不同的人,血管裡流著相似的血,所以他們終究走到一處。

  一支羽箭飛射,准准地紮進了蘇元朗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劍脫手了,和他的身體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牆。

  後世把謝玄、張博、蘇元朗稱為「離國三鐵駒」,而蘇元朗這匹沉默無言的鐵馬,以他的激昂的死亡終結了這場慘烈的殤陽之戰。事後白毅用一面「箭破薔薇」的白氏家徽戰旗覆蓋在蘇元朗的身上,澆上火油焚燒,給了他一份極大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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