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九州·縹緲錄Ⅲ | 上頁 下頁
四五


  「屬下不知道別人,屬下知道的是屬下那時候看見將軍得勝榮歸,將軍登上城樓說,我們佩刀持劍,為了故國安寧和兄弟們一起的光榮!」軍士恨聲道,「可是如今我們還有故國的安寧麼?我們看著嬴無翳的鐵蹄踩過,沒有辦法制止,我們的兄弟戰死,沒有人可惜。皇帝對我們說的是什麼?只是去戰鬥去戰鬥去戰鬥,我們為什麼去戰鬥啊!兄弟們不明白!兄弟們希望將軍給我們一條路!」

  「你們不是不明白!你們明白的!」華燁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嚴厲,「你們根本就已經想好了。你們歡心鼓舞地等著我出征,因為這樣我手握三萬大軍,軍臨帝都城下。這時候白毅還在殤陽關外,我們面前只有赤旅的兩萬步兵,還有王域裡面羊羔似的兩萬羽林天軍。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我華燁揮軍擊破帝都的城牆,這是千載一瞬的良機!是不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馬刀,要跟我一起殺上帝都的城牆!是不是?」

  「是!」軍士毫不隱瞞,「將軍就是殺了我,我也說一句實話,兄弟們的命,是賣給將軍的!不是賣給皇帝的!天啟城換多少皇帝,兄弟們懶得管。兄弟們不認王旗!兄弟們是跟著將軍的戰旗而來的!」

  華燁沉默著,久久不發一言。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如果是我年輕的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或者我已經提著刀,跟你們一起跨上戰馬。任他梁秋頌,任他嬴無翳,任他皇帝,都擋不住我的戰馬。可是,我已經太老了。」

  「將軍沒有老!」軍士大驚,「將軍不可以說出喪氣的話,將軍正值壯年啊!」

  「我已經老啦,」華燁自嘲般地笑笑,「老得不願意再看見血,老得總是想著太多太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老得沒有喝了酒一笑上馬揮刀殺人的衝動了。」

  「原鶴,其實你跟我十一年,終究沒有明白你自己為什麼踏上戰場啊!」他嘆息道。

  「我……」軍士啞然。

  「其實每個男人的血管裡,無不湧動著對這蒼茫天下的渴望啊。與兄弟們一起,跟著一個英雄取得天下,這個念頭驅使多少年輕人踏上戰場,永遠不能回到故鄉。可是,原鶴,你真的明白什麼是天下麼?天下不是一個空虛的榮耀啊,天下是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你有機會和他們每個人談話聊天,你或者會喜歡他們之中的一些人,而討厭另外一些。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毀它,那麼我問你,原鶴,你真的忍心殺死一個你喜歡的人麼?你上陣那麼多年,應該已經殺了很多人,可是你沒有過這個感覺,因為你還沒有機會被你殺死的人說話。在你看來,你殺死的是敵人,可是你們原來可以不必是敵人。」

  「天下,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華燁低聲道,「它不僅僅是一個榮耀,一個籌碼啊!」

  軍士沉默了,久久說不出話來。

  「梁秋頌或許是一個小人,不過他很聰明,他的話說得很清楚。我們手中握著刀騎在馬上,有獲得天下的機會,這是你的權力,也是你的危險,你稍微走錯一步,就將萬劫不復!不要讓殺氣沖昏你的頭腦,否則你可以離開我,去投奔嬴無翳。」華燁嘆息,「其實你們中很多人都有嬴無翳一樣的心啊,他能給你們的希望和雄心壯志,我不能給你們的。這是我不及嬴無翳的地方,我不是他那樣獅子,即便我是一隻老虎,也已經被太久的征戰磨掉了爪牙。我現在堅持著要做的努力,只是贖回我曾經犯下的罪孽。」

  隔了很久,軍士跪下叩頭:「兄弟們是將軍的屬下,將軍教給我們的已經太多,有如父母。別人的父母很好,終究不是離棄自己父母的理由。」

  「那你退下吧,這些話,不要再在營裡傳,免得有殺身之禍。」

  「屬下知道了。」軍士道,「但是今早將軍說,如果白毅將軍和嬴無翳決戰,還是可能冒險違抗皇命穿越王域?」

  「是,我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但是我要他們逼我逼到走投無路。我不能讓白毅死,這是我的底線!」華燁的聲音低而銳利。

  四

  八月二十四。

  楚衛軍的營寨外,細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裡,警覺地豎著耳朵。細犬在蠻族被看作肉狗,因為它們不善賓士撕咬,無法看護羊群。但是楚衛軍營裡的細犬卻不同,它們都有軍犬的血統,嗅覺和耳力極其敏銳,一隻細犬黑暗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個營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這個時候,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烤著手,入秋了,夜裡漸漸的有些冷,他們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單衣。

  「青頭今晚上怎麼老是看著那邊?」什長看了一眼那條狗,「不會是有……」

  「大哥放鬆點,嬴無翳在殤陽關裡呢。我們守陣後,他還能繞到陣後來打我們?放我們在這裡,不過是個擺設。」一名軍士寬慰道。

  他們所守衛的是楚衛軍的陣後,這裡距離前軍足有十一裡的距離,是輜重營駐紮的所在,放在這裡鎮守的是馬夫和一些老弱軍士。嬴無翳不可能襲擊這裡,殤陽關前已經被封成了鐵桶。士兵們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遠不是前軍夜夜枕戈待旦的陣勢。

  「反正青頭有點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著那邊。」什長嘟噥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來,大聲呵斥那條細犬。

  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沒有回聲,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條名叫青頭的細犬卻沒有理睬主人,像條守候獵物的豺狗那樣一動不動地向著南方蹲著,只留一個背影。

  「死狗還真邪了!」什長有點動怒,「給它點顏色!」

  「大哥別跟一條狗急,」一個軍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媽的這東西自己就是條母狗。」什長瞪了瞪眼睛。

  軍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總是有個想頭。」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齊笑了起來。什長也大笑起來,心裡那點陰影散了,又坐下來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閹了一了百了。」

  「殺了燉個鍋子才……」剛才那個軍士笑著說。

  他的笑聲忽然刹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嚨裡。什長詫異地看向他,發現他的臉色忽地大變,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邊!那邊!」軍士顫抖著伸手,指向了什長背後。

  所有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去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黑暗裡,幾個影子躡著步子輕飄飄而來,完全不發出一點聲息。就著一點點微光,隱約可以看見它們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無聲地出現了。這裡狼本不多,這麼看去卻有十幾隻狼。它們聚集成一隊而來,軍士們帶著佩刀和弓箭,不過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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